在入京當日,裴雲川求他挖來這紙宮籍,溫旻便明白自己已經輸得徹底。
他知道裴雲川已成了死囚,卻依舊請了大夫替裴雲川止住了額頭上的血。
而裴雲川似乎白日裡哭夠了,這會卻異常安靜,不像平日還在梁州時那般折騰,縮在角落一聲都不吭。
溫旻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見裴雲川時說的那些話。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朝廷派來的眼線,只不過溫旻對裴雲川甚是不屑,他覺得裴雲川是個叛主的奴僕,不顧舊年情分,只為自己求活謀利。
只因裴雲川是閹人,他便覺得他骯髒可恨。
然而到頭來,溫旻只想讓我活,而裴雲川不一樣,他用自己的命讓君王消除了疑慮,也讓我擺脫過往身份,一輩子再無後顧之憂。
「裴雲川,我的確比不過你。」溫旻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裴雲川手裡正隨意編著牢房裡拽的雜草,聽得溫旻這句話,他也沒多餘的情緒,只是同他道:「我本來是想跟霍決一起死的,畢竟新朝初立,皇上總得拿我們這些閹黨下刀。
「但霍決他不讓我好過,他到死都想著拖我下水,只因宋寄柔騙了他同白湛、宋家的支持盡數是個幌子,他便告訴皇帝,說宋寄柔是前朝的餘孽。
「皇權要殺她,亦不會容我,皇上不會容一個前朝公主手握軍器,更不會容我這麼一個前朝的罪人苟活。
「哪怕我知道宋寄柔並非皇室血脈,可事到如今,知道這事的早在前朝就被賜死了,沒有證據同樣有口難辯。
「皇上留我的性命去試探宋寄柔,我也沒有選擇立刻就死,我死了有些事總還說不清。思來想去,我似乎是唯一一個能救她的人了。」
溫旻從未曾想過裴雲川能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但當他思及那兩封裴雲川遞出的信,似乎也明白過來。
裴雲川這人啊,最是會藏拙,裝傻充愣硬是將天下人給騙了過去。
「你用自己的命去賭,可曾想過賭輸了是什麼下場?」溫旻輕聲問他。
裴雲川沒想過,他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將一切都算計了進去,就沒想過會輸。
然而裴雲川聽得這話,似乎也當真想了那麼一會,而後才說:「她是我護了那麼多年的姑娘,我把自己這條命充作籌碼,斷不會讓自己輸的,皇上要在天下人面前審我,那我便要在天下人面前為她證明身份。
「溫公子,我本就是刑餘之人,卑賤之身,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得善終,就連死後,地獄不收我,黃泉亦不會渡我。
「她不信鬼神,只言今生,那我這輩子也沒什麼能做的,無非就是碾碎自己的殘軀骨血,連帶著那註定要散了的魂與魄,皆一併鑄成她於富貴叢中安生的路。」
從裴雲川與我在梁州相逢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為自己布置好了一個巨大的殺局。
溫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明明身前之人只是個奴才,可他卻在他面前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來。
裴雲川俯身撣了撣髒亂的衣袍,緩緩支撐著站起,明明已經入了死境,他這會卻還笑得出來,手攏在袖子裡,同溫旻笑道:
「溫公子,我還想再見她一面,只不過啊,她這姑娘死心眼,指不定還想著這七天該怎麼把我撈出去,她一旦選擇救我,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還有最後一樁事得做。」
還有什麼事呢?
無非就是人死魂消,再不讓自己有一絲活著的可能。
溫旻皺眉,待他反應過來時驀然大吼:「來人!快把牢門開了!快!」
可已經來不及了。
裴雲川從袖子裡拿出一塊生金塞進了喉嚨里,獄卒開了門試圖掰開他的嘴將生金掏出,裴雲川卻掙扎得厲害。
他強忍著生金劃破喉管的刺痛,一次又一次做著吞咽的動作,終究忍著劇痛生生將那塊異物給吞了下去。
裴雲川嘴裡這時已然全是血,臟腑劇痛間他不由得彎下腰蜷縮著身子,卻還是在笑:「這下,宋寄柔這輩子都不用再顧慮什麼了。」
這世間啊,痴人甚多。
我說裴雲川是我此生底線,而裴雲川明明那麼膽小的一個人,最後卻選擇了這麼一個死法。
我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我這幾日一直被皇帝拖著周旋,而我本也想好了安排人手劫獄將裴雲川給救出來。
裴雲川這三天熬著未死,也不過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溫旻不忍心同我說,當我知道的時候,裴雲川卻只剩一口氣了。
那天陽光很好,透過死牢里的窗戶照在裴雲川身上,他疼得已然麻木,也到底察覺出那麼一絲暖意。
我命人打開牢門走近他的時候,他意識到什麼,半睜著眼睛同我露出一絲笑來:「阿柔,這次我把你保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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