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咖啡里灌上滿滿的牛奶,快要溢出杯口,比例早就亂了套,不分是非地攪拌以後顏色更是枯瘦。我趴下去小抿了一口,用衣服下擺包著杯底,小心翼翼地捧出去。
當我再次出現在客廳,再次受邀於克洛伊犀利忍耐的目光,世界如同打了麻醉,陷入動彈不得的困境,我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平衡木上。流動性極強的咖啡需要極強的專注,使我成功做到了完全忽視他們兩個,他們是相隔甚遠是抱在一起還是親在一起,統統看不見。
我穿越客廳,直直來到玄關,穩重地放下咖啡,穿襪子,穿鞋,穩重地拿起咖啡,用胳膊的重量壓下門把手,用腳開門,風呼啦啦地捲起頭髮,用腳關門,風一下子便小了。
神經病,一屁股坐在雪上喝熱咖啡,和死了上桌吃自己的宴席有什麼兩樣。唯一值得理直氣壯的是門被我關得十分徹底,動靜無法穿透這扇門進我的耳朵。
天又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地暗下去,不停地黑下去,我納悶哪有那麼多的黑夠用,到底會從哪個節點開始變亮,還是說壓根不能變亮,每天見到的不過是視網膜在刷檔重來。為什麼每次抬頭仰望都是它變黑的過程,從日照雪山開始變黑,從泛黃的海平面開始變黑,從陰森的普魯士藍開始變黑?
擱淺的白鯨,等死的日日夜夜,眼前播放的就是這樣一種景象吧。
伊實似乎誤會了我很討厭甚至痛恨煙味,因為我提起父親的時候從沒好臉色,然而實際上我不討厭,當然不能說喜歡,嗆喉嚨的感受我不想再來一回。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學會了通過菸草味尋找巢穴。
在他懷裡呼吸時,我感到格外富裕,仿佛把那個鬱鬱寡歡的小孩和現在的我串聯在了一起。
那時她還不知道,煙味的另一頭,並不是家。
不是聞到這個氣味就能吃上飯,喋喋不休地傾訴,撒了嬌以後要道歉,坐在鏽爛的課桌上做功課,日記本的封面沒法署名,不知道給誰寫信……
這破天簡直在猥褻我,雪也醜陋,極光更是不見蹤影。我的喉嚨似生吞了一整塊動物黃油,膩得反胃,難道是放牛奶時加了過量了糖?天老爺,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欲蓋彌彰?
只不過是被罵了兩句,咖啡立刻便冷了下去。我在門口坐了很久,杯子怎麼捂也捂不熱了。
風齊刷刷地向這邊倒,原來是門又開了。走出來的是一種不小心踩到貓尾巴的腳步。
「餵。」克洛伊居高臨下地看我,正了正形。
我歪過身子也去看她,只是歪身子,不動脖子,這樣能保證風不從領口灌進來。
「你是誰?」她問。
怎麼對我來來回回就只有兩句台詞,我腹誹道,嘴上沒有回答,我可以裝作聽不懂。
「不明白我的話嗎?」她很想蹲下來,但那樣有失分寸,所以掐起我的臉對準她,又問了一遍:「你是誰?他不告訴我,那就由你親自告訴我。」
天老爺,她真是漂亮,高聳的鼻樑和明媚的褐色瞳孔。我招,我招。
「我叫穆里斯,在中國東部的一個小縣城裡出生。」我借用了伊實的口頭禪,作為我的藝名。
「誰問你這個了?你和他在約會,是不是?」她聲音里有惶恐,不過依然很強勢。
我拂開她的手,只有這樣我才好發音,「沒有,我在他家做小偷,被人贓俱獲之後求他給我口飯吃,你見到的也只是我再度作案的現場而已。」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克洛伊荒唐地瞥開目光,又瞥回來,眼裡還是蓄滿了淚水,「不管怎樣,離他遠點,聽見了嗎?離他遠點!」
她抹了抹眼角,裹緊大衣,往雪地里走去。
她為什麼不住下呢?我望著她的背影想,臉皮沒有我這麼厚吧。
我本想目送她直到她上了某輛接駁車,結果該死的風又給了我一耳光。
「你要在門口待到什麼時候?」伊實抵著門邊,問。
我沉默。
「沒聊完怎麼不追上去接著聊?」他很會用英文翻白眼。
我默默起身,拍了拍褲子後面的雪,從他身側擠進門,也可能撞了他一下。
「晚飯想吃什麼?准爸爸。」我很紳士地問道,一路往裡走。
伊實用力關上門,也許還是那股風在助力,總之餘震從我的腳底心一路漫延到頭頂,仿佛這是何等龍潭虎穴。
「我現在心情一團糟,你最好別摻合。」他說。
我嗯了一聲,去廚房給自己弄點伙食。拌了一碗蔬果沙拉,烤了幾片麵包和牛肉,站在鍋前直接用餐,叉子划過鍋底發出刺耳的聲音,在墓碑上刻墓志銘時我也會用這麼大的力氣。
晚上我又躺回了沙發,那張迎著落地窗,墊子可以掀開,柔軟適中的沙發。我一直開著電視,有點兒演變到過度依賴的程度,一直開著,有時裝模作樣地換個頻道看。
伊實沐浴完,看到我一副「就算抓我尾巴也起不了勁」的模樣蝸居在那裡,說我凍壞了腦袋。我不予置否。
他走過來,扯了扯我身上的毛毯,那是我唯一的保護罩,「去床上睡。」他說。
我一動未動,發空洞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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