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這種生靈,沒有尖銳的齒牙,沒有龐大到可以鯨吞一切的軀體。它們在海洋中是非常弱小、非常脆弱的生靈。因此,為了生存下去,水母往往會衍化出其他不同的能力。有的會放出光芒,有的會齊心協力,也有的水母會隱藏自己,像海中的月亮般四處游離。
——而有的,則衍化出了足以殺死鮫鯊的毒性。
沙環渦流範圍內的一切建築都被毀於一旦,但唯有渦流的中心,還保留著一絲異樣的平靜。姬既望與呂赴壑沒有多少躊躇與猶豫,正如他先前所說地那般,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們穿過了蜿蜒的長廊與內室,朝著城主府最深處走去。
——「那位神,擁有三面,慈和的女面,威嚴的男面與暴虐的神面。祂的代稱,即是大海的代稱。」
大海的代稱?
「大壑。」姬既望念出了氐人的神名,他抬頭看著最深處通往大殿的天階,隔著虛空,他與某種龐大偉岸的存在對視了一眼,「祂叫『大壑』。」
重溟城的定海殿中,金羽光與珠玉花樹都無法照亮的地方,如神像般高居王座之上的女子緩緩抬頭。
慈眉善目、修面玉容的一張臉,唇角掛著一絲仿佛永恆不變的笑弧。
第71章
姬重瀾奔赴深海時,姬既望才八歲。
雖說氐人生來早慧,但大抵是因為隱藏在姬家中的渦流教徒有意模糊他的記憶,因此姬既望記不得太多的事情。
在姬既望為數不多的記憶中,姬重瀾比起常世人們對「母親」的定義,反而更符合大海中的任何一位生靈對一位「母親」的定義。
她廣博、包容,溫柔時頗具力度,威嚴時又令人不敢攀附。在外人眼中,姬重瀾力排眾議,將一介異人捧上少城主之位,收其為嗣子,甚至以姬家重寶為其定魂,想必心中定然愛之溺之。但實際上,姬重瀾從來沒有抱過姬既望,更不曾將他視作孩童對待。
她挖掘姬既望的天賦,教導他使用縛絲,就像海中的鮫鯊教導新生的鯊魚一般。她告訴他,若不能儘快適應這片土地,他就會死。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像海水一樣冰冷。大海十分殘酷,黑暗中危機四伏,伏倒的水草與夾雜著細碎貝殼的白砂中隨時都可能翻起奪命的齒牙與帶毒的觸鬚,初生的孩子若是太過羸弱或是先天有缺,很可能便會被找不到食物的哺育者當作儲備糧吃掉。姬重瀾對他的教導便如同深海中某個族群的領袖,為了保證集體的強大,她會權衡養分與資源的分配,捨棄幼弱與腐敗的部分,其中並沒有任何的溫情可言。
一直到姬既望長大、懂事,他都不知道對於人族而言,「母親」這個詞原本代表著什麼。
踏上那重重天階,步入重溟的天子之堂,他來過這裡,或者說,他幼時便是在這裡長大的。姬重瀾將他從渦流教中救出來後並沒有將他送往日照城,他在深海中長大,直到七歲那年,才被呂赴壑帶到了海上。姬既望的記憶被人清洗過,但對於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卻清晰得宛若昨日曾見,他記得這裡也曾種過許多珠玉花樹,將室內照得敞亮。而如今,花樹已枯,即便有光,這裡也已經成了月光照不亮的海洋。
姬既望看見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立於大殿之中,輪廓如水波般柔柔地蕩漾。
琉璃金羽光已經牽引了一處通道,慘白淒清的月色自穹頂照入,雖未能照亮內殿,卻也淡去了些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那人仿佛等待了很久,在姬既望與呂赴壑踏入內殿的那一刻,她發出了一聲低柔的輕笑:「你們來了。」
對方緩緩轉身,露出一張端正俊麗、眉眼似有三分悲憫與慈柔的面孔。
流年荏苒,白雲蒼狗,姬重瀾仍與舊時沒有任何不同。
姬既望定定地注視著那張久違的面孔,忽而他眸光一轉,落在了女子身上過分寬大的外袍上。他想,不,或許確實是……有些不同了。
姬重瀾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了一步,這一步極為怪異,身體毫無頓挫,竟似平移了一般。她往前走著,身旁卻好似有陰影蠕動,她以這種平平移動的姿態走到了兩位故人的近前。直到雙方僅有數丈之距,姬既望才上前一步,突然將呂赴壑擋在了身後:「停下。」
姬重瀾微微一頓,卻是依言停下。這個距離,已經足夠凡人的肉眼看清眼前的一切了。
呂赴壑喘著氣,高高低低,粗粗淺淺,仿佛肺腑進了水以至於將要溺斃了一般。<="<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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