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迫自己瞪大眼睛去看,看著眼前故人的模樣。
站在那裡的女子大半邊身體都已經異變了,她的雙足與左手已經化作了無數手臂般粗長卻如水流般柔軟的觸鬚。這些觸鬚從寬大的外袍中露出,無骨似的流淌了一地。她頸項處的皮膚殘留著魚腸線縫合過的痕跡,一半蒼白一半青藍,顏色與先前被殺掉的亡海者相似。這一眼望去,仿佛活人與某種詭譎的非人之物被強行縫在了一起。
她站在那裡,笑容仍舊如舊時般溫柔,可在此情此景的襯托之下,卻又顯得森然可怖之極。
「……何時?」姬既望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開口道。
「什麼?」姬重瀾目光柔柔地看著他,似是慈愛,似是感慨,「你長大了不少。」
姬既望沒有接話,他的目光越過了姬重瀾,朝著她身後的大殿望去。
龐大而又漫無邊際的黑暗與陰影中,一座巨大而又畸形的神像佇立在姬重瀾的身後。它沒有任何氣息,形如死物,卻又給人一種「祂是活物」的
奇異之感。僅從其陰影輪廓來看,那似乎是一個四肢蜷縮的巨大的嬰兒,而今金羽光引渡而來的月光,仍差大半個殿堂才能照在神像的身上。
姬既望知道那是什麼,他也知道姬重瀾在等待什麼。
那是墮神殘留而下的神胎,大海的心臟。氐人的傳說中,海祇如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脫殼的蟹般,神軀會逐漸腐化,化作漆黑的泥淖。當祂感知到神軀的潰敗之時,祂會誕下新的神胎,以自身的養分滋養神胎直至長成,而後神念進入胎體,完成一次「脫殼轉生」。那些泥淖會吞噬掉一片海域中的生靈,卻又會滋養這一片海域。可是後來神祇墮落,神胎得不到養分,便一直都是不死不活之相。
這具神胎一直被氐人封存在氐人國下,後來或許是渦流教或姬家發現了祂。而現在,姬重瀾在等待帝流漿喚起神胎的神性,然後將祂吃掉。
吃掉舊神,成為新神。
姬重瀾看著姬既望的表情,忍不住笑:「看來,你已經想起了不少,連成神的途徑也已經知道。如何?既望,還差最後一步,一切便成了。」
「也就是說,你還沒有成神。」姬既望雙手垂落,白銀指環奔湧出月華似的流光,「劉以桓就是看見你變成了這副樣子,才會說『城主已叛,不必心存妄想』。他心性堅韌,差半步便可以武入道,但只是因為看見了你這副樣子,他才會心神崩潰,異變成怪。重溟城的先遣隊趕到這裡,看見你從舊神的殘軀中剖離神胎,故而被神軀腐化的黑泥盡數掩埋。而後,三十年後的今天,你喚我來。」
姬重瀾的鯨歌召喚的不是別人,正是姬既望。
因為只有他來到這裡,最後一塊拼圖才能落在它原來的地方。
「何時?」姬既望閉了閉眼,「究竟是何時?」
姬重瀾垂眸,溫婉地笑了笑:「當年我率領精銳隊奔赴東海,留守的姬家修士傳訊於我,宣稱發現了渦流教藏匿的海祇神軀。凡人神魂脆弱,直面神靈殘軀便會瘋魔。是以我留書一封,孤身前往。卻不料姬家早已背叛,我受眾將圍攻,醒來時,便已經成了這般模樣。」
她說著,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食指輕輕划過被魚腸線縫合的頸項。
「醒來後我發現他們正在準備歸墟的祭祀,我殺死了叛徒,正欲毀掉神軀時,荀寧帶兵闖了進來。」姬重瀾似是在回憶,「他看到我,卻是發出了慘叫,說我已經墮落。當時我神智不清,一心只想毀掉神軀阻止歸墟的降臨,是否殺了人,我也不知。卻不想神軀被毀後,竟翻湧出大片漆黑的泥漿。荀寧他們……我沒有保住。」
姬重瀾將過往之事娓娓道來,她語氣平靜,話語卻似是藏著三分憾然之意,好似在為舊時的戰友感到悲傷。
姬既望眼皮輕顫,他能感覺到呂叔的氣息在微微地顫抖著。他想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不去看,不去聽。
「而後,我神智時而清明時而混沌,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再次擁有意識時,重溟已是化為了一片廢墟。這期間過了多久呢?到底過了多久?我不知,但我不想再變成那般渾渾噩噩的樣子,更不想清醒地看著自己異變成怪物。我試過離開這裡,也試過毀滅自己,但我與神胎有了牽繫,無法離開半步,更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這副軀體不管受了多重的傷勢都會痊癒,神魂散去又會再次重聚。我在這裡,形同地縛靈。」
姬重瀾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述說著那足以摧毀任何人心靈的三十年。
姬既望沉默,呂赴壑也沒有開口,此時的空氣已經是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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