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爸又對我笑了,他給我買了個綁著沖天辮的木偶玩,說要帶我回新家。
路上他說腿疼,拿從涼鞋裡冒出的一根腳趾頂了頂那冰冷的鐵軌,說——坐下來歇歇吧。
我坐下來,他卻沒坐。
他說他要去拿錢,沒錢買不了新房子。他還說,外邊壞人多,我千萬坐安穩了。
後來我再沒看到他,倒聽到了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響。
轟隆轟隆——
是媽把攢了幾天的衣服浸去盆里又拎出來。
是爸拿吹火筒吹著竈台底的柴屑與一星紅。
我站起身,避開了,手中木偶卻給疾馳而過的火車碾了個稀巴爛。
就像自從那夏夜後,我耳里的轟隆聲都成了棍棒砸落時的悶聲,與酒瓶撩過耳畔時的響。
***
小舅尤朔在隧道里找著了近乎被凍死的我,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說,爸迷路了,忘了來接我。
小舅很冷漠,說他不是迷路了,是不要我了。
我問什麼是「不要我」。
小舅二話沒說,扇了我一巴掌。
而後他惡狠狠拿袖子把自己的眼淚一抹,說,你爸媽不要你了。如果不理解「不要你」的意思,你就想,是舅的一百個耳刮子那麼疼。
一個都那麼疼,一百個我可能會死。
我流了淚。
***
那之後我都和外公外婆他們住。
在那兒,我認識了個與我一般大的小孩,叫許絆。
聽說也是個被爸媽丟掉的孩子。
我性子差,容易嫉妒人,可許絆就很好,我們同病相憐。
***
1981年我八歲,在村里上小學二年級。
某日,外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媽給我生了個弟弟。
叫什麼呢?姓韓,單名縝。
韓縝,韓縝。
我同舅舅學了他的名字,然後寫去紙上,打了個大紅叉,在一旁寫的字是「去死」。
還給小絆看,說我要打那韓縝一百個耳刮子。
因為媽不要我,卻要了他。
小絆見狀將那紙撕碎扔掉,說,你還是繼續詛咒那個出軌女人和他的兒子吧。
我說好吧,畢竟那倆才是罪魁禍首。
小絆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裡轉來個女同學,是城裡來的。
名字很書卷氣,叫「秦章」。
從前小絆和我總是爭著班裡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倆,誰拿第一都沒關係。
可是秦章一來,我倆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絆總扯著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說秦章讀書真是厲害,我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像她那樣愛看書。
這種時候我往往會甩袖掙開他的手,說,她才不厲害呢!
我討厭小絆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別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那個夏夜我爸奪門而出一般。
我為此怨恨,還憤怒。
於是我玩命了學,不要命似地和秦章爭。
後來我總和她輪著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來越驕傲。
我認定不論是爸,還是媽,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絆十四了。
他長得越來越白淨好看,但沒什么女孩子喜歡他,可能是小絆他的行為舉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來了個無差別縱火的瘋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來前,放的最後一把火,是在一個小倉庫里,裡頭鎖著我和小絆。
我給火嚇懵了,坐在角落一動不敢動。
小絆卻沒放棄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個沒完沒了。
我給他潑冷水說,沒用的,大家都在村頭搓麻將,我們今天得死在這裡了。
我還罵髒話,說我恨死了。
恨死什麼?小絆問。
我說恨死我沒能給那女人和他兒子還有韓縝各一百巴掌。
小絆不吭聲好一會兒,忽而把臉懟上來,說——
阿虔,來,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將他推開,說發什麼瘋。
小絆往後一摔,躺上了稻殼堆,說,你現在不恨我,以後也別恨我。
我給他翻白眼,我們今兒就要死在這裡,說什麼以後?
那話似乎應驗了。
一厚草墊被燒著了,砰地向我砸來。
小絆挺身幫我擋了。
他的半張臉給火燎黑,都是血。
我腦袋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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