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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打仗瘸了條腿,不願作拖油瓶,便夾著尾巴回了家。

我有倆表弟,薛有山是其中大些的那個,只比我小2歲。

我同薛有山一塊長大,他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闖禍惹事的向來獨我一人,只可惜他身體不大好,每逢天寒都要咳上幾咳。

老話常說,年幼時最乖巧聽話的孩子日後便最容易闖大禍。

我起先本是不信的。

沒想到,薛有山頭一回出格,便是他向我大伯和伯母坦白他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男人愛上男人算什麼?

那叫愛麼?

我搞不懂他,只聽他像是著了魔似的說他對那男人一見鍾情,非娶他不可。

斷子絕孫,大逆不道。

大伯本來該這麼說的,至於為何沒說,自然是因為薛有山當即嘔出了一口血。

他說——

「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死得更早些。」

他還說——

「我不在乎鄭槐是否答應,死人哪裡有完全心甘情願的。」

我那時的想法只有兩個:其一,薛有山終於瘋了;其二,那可憐人原來叫鄭槐。

薛有山的病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加重的。

也自那時起,他開始寫信,我知道他一直在給鄭槐寫信,但沒有一封真正寄到了鄭槐手中。

與此同時,我出現了癔症的前兆,不論是中式還是西式的藥都吃了,沒用,很自然地出現了失去意識並發狂的症狀。

某日清醒,我偶然碰見薛有山慘白著臉癱在床上寫信,於是問了一嘴,他究竟何時才把信寄給鄭槐?

他說,他活不長了,這些信得等到他死了後才能寄過去。

我問他,他死了怎麼寄信?寄過去又是為了什麼?

薛有山那時候笑了,我至今忘不了他那極淒涼的又摻著蜜一般的笑。

他說,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他這身子挨不住了,沒法活著迎鄭槐進門,便要在陰曹地府風風光光地娶他。

風光個屁!

媽的,他爹娘養了個什麼畜生?!

他說的是冥婚啊!把活生生的人弄死了陪葬就是他口中狗屁不通的愛!!

一個讀書人,玩什麼死封建的鬼把戲?更何況,他還留過幾年洋!

我彼時當然想給他劈頭蓋臉一頓罵,可他到底是個命不久矣的病患,瞧著他那沒有血色的唇便把髒話咽回肚子裡去了。

聽了那些話,純粹噁心自個兒,卻又丁點辦法也沒有。

後來……後來便是薛有山死纏爛打要他爹娘同意冥婚。

再後來,1924年2月16日,薛有山死了。

十日後,婚書寄到了鄭槐家裡。

高昂的「聘禮」打動了鄭槐他媽苗嫂的心,所以那女人把他兒子親手送入了虎穴。

鄭槐是3月1日進的薛家,我有意不與他見面,我實在沒辦法面對一個很可能在幾月後被薛家人殺死的人。

——這也是沒辦法,我是被薛家人養大的,背叛他們我良心過不去,可要我哄騙一可憐人去送死,我對不起我自個兒的良心。

其實,我也並非沒想過救鄭槐,只是,你也清楚的,我是個「瘋子」,誰會信瘋子的話呢?

假使鄭槐將我「荒謬」的話都告訴我大伯和伯母,不光鄭槐會被儘快殺死,連我都沒有好果子吃,我不願冒那險。

我的狀態一直不怎麼好,也就一直沒機會和鄭槐見面,我想那人大概對我的了解就是住在薛宅里的瘋子吧。

清明那日,我的精神狀態難得穩定,也是那一日我決心要救下鄭槐。

薛家墓在村邊一塊祖傳林地。

我在那時有意接近鄭槐並引導他一塊塊墓碑地看去,並最終停在了一塊無字碑前。

他問我那是何人的碑,我沒法回答,眾目睽睽之下,我當然沒法告訴他說那是薛有山的墓。

我也不能實話實說,因為那太像一個「瘋子」說的話。

要說那日我與他並不算太長的談話中,他得到了什麼,恐怕僅僅有我的坦白吧。

我告訴他我有癔症,並非時常清醒,提醒他撞見我發瘋就儘量離遠些。

可他並不把這當回事,我想,估摸是因他這一輩子見了太多怪人。

我猜他後來應該撞見過不少次我發瘋,因為在我恢復清醒時,總隱約能想起鄭槐模糊的影子。

好在,他比我想得更豁達、更堅強,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

他說我不過是病了,何錯之有?

於是我開始和他分享我的過去、我的落寞、不堪與可憐的自尊心。

他也把能說的都說了,譬如他當土匪的爹與深愛他爹的娘。

一次他向我提到,他覺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骨子裡都是溫柔的。

我想說,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不過是都死了罷了。

我沒能說出口,只能趁著清醒給他亂扯些薛有山的壞話,試圖把他逼走。

然而當我發現他對此有些不滿時,我才意識到他深受薛有山蠱惑,用情至深,恐怕逃不掉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讓他走,哪怕是逼他。

所以當方大爺稱鬼上了鄭槐之身時,我並不去計較他對鄭槐造成的額外傷害,因為我知道,他也不過是為了救鄭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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