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政神色沒什麼變化,尾指輕輕撫上頁邊,一下、又一下。
沉默長久到晉昌以為不再有下文時,陛下突然輕而沉地嘆息一聲。從前十三州諸般要緊事,百官殿外跪候請見,陛下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但小沈大人一回來,陛下的勞心傷神的次數都多了。
往日陛下雖寬厚,但坐在高高的雲端上,只叫人崇敬畏懼,有了憂喜沾染人氣,他們這些侍奉的人倒覺得更心安些。
蕭元政將手中書冊放下,揉了揉眉心,「叫他去配殿待著,宮中太醫事忙,沒有閒暇再診治一個受病的中書舍人。」
晉昌應了一聲,走到殿外添油加醋好說歹說,沈清和卻是半點沒聽進去,雨水將他俊俏的眉目沖洗得鮮明,晉昌都不忍卒看,最終將心一橫,在噼里啪啦的雷聲雨聲中提高了話音:「沈大人要是再不走,雜家可就要讓人來請您走了!」
沈清和看他一眼,黑髮青年已經在外頭站了快一個時辰,身上早就濕透,寒涼徹骨,光鮮的俊美公子早就失了血色,啟唇說話時細微地抖了一下,幾近要淹沒在沸騰的雨里:「陛下不見,我就不走。」
「勞煩公公替我傳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厭棄於我,今日就要了我性命。」沈清和費力地掀了下嘴唇。
「若只與清和君臣之別,再無其他,那我馬上轉頭就走,此生再不登天子堂。」
「你這這這……」
一向能言的大太監,被他驚得說不出話!
「大人啊!」這是何等的狂悖之言啊!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黑髮青年額發濕漉,像被打濕翅膀的鳥雀。含章殿的大門慢慢敞開,露出裡頭那個著玄衣的身影。
他聽到動靜猛地抬頭,口鼻都往外冒著寒氣,但望過去的眼眸卻比天邊猙獰扭曲的驚雷更亮。
蕭元政垂眸看著這雙似有預料的,執拗的眼,又想要嘆氣了。
階下人縱然是滿身透濕的狼狽,唇邊卻是得逞的弧度。
——賭贏了。
第81章
蕭元政拿著繡密織雲紋的巾帕, 慢慢擦過濕潤的黑髮。
他心裡想:真是功敗垂成。
含章大殿公幹之用,後室設有暖閣暫作休憩,內室的炭盆多添了幾個, 雁羽織造的幔帳輕柔放下,沈清和朱紅的官袍被脫下披掛在架, 蕭元政取了件寢衣給他,他穿在身上, 只覺得寬博,層疊衣料間掐出一小截腰線。蕭元政只多看了眼, 抽了件白狐裘的大氅給他披上, 這下擋得嚴嚴實實。
衣襟上用銀線繡了日月照臨的紋樣, 沈清和並不懂這代表什麼, 可晉昌知道啊!皇帝私服, 就是太子穿了也是要殺頭的大罪, 可陛下要他送衣服來時, 這位全天下最擅長讀帝心的大太監眼觀鼻鼻觀心, 什麼也沒說。
不過比起這身衣服,還是此時昭桓帝的動作更為驚人。
沈清和坐在低處, 不聲不響的,按住了蕭元政一路擦到發尾的雙手。
年輕帝王蕭元政抬起眼, 沈清和只看到一片沉靜, 卻不知那是一片寬厚的海,還是能將噬人的淵。於是他直視這雙眼睛, 淡淡開口:「今日我見了越霽, 他說我是為陛下征伐的馬前卒,無論今日多麼鮮花著錦,都會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
炭盆里噼啪爆開一粒火星, 年輕君王前一刻還在處理政務,冠帶一絲不苟。
他看著半伏在他腿邊的青年,看他垂在自己膝上的長髮,再一寸寸挪到他的眼。
「手好冷。」
沈清和扯了一下嘴角,就是放了這麼多炭盆,他的體溫一時半會還難以回升,牽動面上肌肉時還會若有若無地發顫。
「陛下沒什麼要說的嗎。」沈清和繃著麵皮。
蕭元政想了想,「小梅園的梅花已經含苞,司苑司說今年開的花會格外多些。可惜今日的疾風驟雨,不知要打掉多少。想不想喝梅花酒?」
沈清和要聽的不是這些,現在壓根也不想喝什麼酒!
「陛下自始至終,都將臣視為對付閥閱的棋子,夠張揚,夠好用,是嗎?」
蕭元政:「……」
「我自認為有些能力,你信我絕對是不虧的。」他的手握得更用力,探身向前,「但是陛下若疑我,我也沒什麼辦法。」
已經到了這裡,沈清和已然十拿九穩,他步步緊逼,就是要清楚的答案。
他和蕭元政之間,他不要一點猜忌,他要一清二白。
「能否看在往日那些情分上,不如早些告訴臣,也讓臣早點收拾收拾回清北郡教教書種種地,也好過真慘澹收場。」
蕭元政:「我們之間,是什麼情分?」
沈清和不假思索:「自然是……」
手下的溫度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上的熱意。蕭元政的寬大的掌心帶有炙熱的溫度,一隻手就能托住他的下顎與面頰,緩緩熨帖他冰冷打顫的唇齒。
不知道是不是當皇帝真有龍氣護體,體溫都有別於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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