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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的兩年,清明和忌日少薇都沒回國過,今年原說回國了好好掃一掃,沒想到又來了米蘭。她想了又想,還是跟馬薩和Jacob那邊請了假,兩個老頭最近雙雙陷入低靡自棄中,同時認為自己的工作分文不值,沒有任何記錄的必要,大手一揮放了她一個星期的假。

陶巾墓前還是幾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紅蠟燭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爐。少薇一一清理灑掃,插入新鮮的明黃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說了會兒話。

主要說自己近況,學業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後,醞釀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澀地說:「外婆,我跟人談戀愛了,對象你見過,是陳寧霄。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來,我們在下雪天的門檻里外站著說了好久的話。你有點怕他,其實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舊交代:「媽媽還沒有找到。」

掃完墓,歸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靜電話,讓她去家裡吃飯。

那天生日後,司徒靜和她的一切都照舊,陳寧霄那裡也沒收到任何訊息。他問過喬勻星,喬勻星說絕沒請過司徒靜,倒是請了司徒薇。於是陳寧霄又問妹妹,司徒薇當然也不清楚。於是少薇那顆心緩緩放下來了,認為是自己做賊心虛,一花眼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

少薇下了計程車,深呼吸數番,調整好表情,舉步入這高門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請你先去書房稍等。」傭人輕車熟路地將她領至書房,推開門。

裡頭挺亂,讓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書,稍亂了些。」

少薇點點頭:「不要緊。」

她走近書房,在扶手沙發上坐了會兒,順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書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過了會兒,又被桌上另一冊書吸引。於是起身,瀏覽起那一本。

心情沒放鬆的情況下,什麼文字都看不進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漸漸變成幫她收拾起來,將這些書摞到一起,直到——幾封書信、幾張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萬萬不可能窺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畫面卻足夠一覽無餘。

她身體僵住,呼吸一屏,繼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來,讓她太陽穴嗡嗡。

記憶里之人的音容笑貌業已模糊——她覺得已經模糊了。陳寧霄找來公安部的專家讓她描述她母親的面貌,這樣方便尋找,但專家的鉛筆在紙上等待半晌,終究沒等來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麼長相,什麼臉型,什麼五官……」她沮喪地捂住臉,聲聲顫抖。

——她覺得已經模糊了,但在看到這照片的那一剎那,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沒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標準的瓜子臉,下巴甚至有點過尖了,眉眼長長,嘴巴稍薄,一個直鼻令臉部線條乾淨俐落。她知道自己張得不是普羅大眾意義上的美,所以愛給自己做衣服,五顏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裡有人背後議論,說她穿得不正常,但每當她走過,卻還是不自覺投上長長久久的注視。

少薇盯著相片,呼吸急重,渾身熱汗熱血一同上涌,讓她每一根骨頭都感到溫暖,都感到痛楚。

她沒忘,她只是害怕。她給了她生命,又成為她的傷疤。現在她長大了,她也想追上去問一句,媽媽,是否其實我也是你的傷疤。

她身體抖得厲害,卻又怕自己在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絲一毫褶皺,於是像練毛筆字的新手,用盡全身力氣提腕控筆。

司徒靜推開半掩的門,毫無聲息地駐足,直到看到她眼淚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體驀地劇烈抖了一下,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她:「阿姨,這些照片,你是從哪來的?」

司徒靜沉默以對。

「你告訴我,你認識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發抖,兩手撐上書桌,眼前陣陣發黑:「你是誰?你是誰?」

她緩緩地、後知後覺地,卻又是頓悟。為什麼那晚,司徒靜要和她說那兩個少女的故事。為什麼那晚,她要給她念《一句頂一萬句》里的那一段。

「妮,不要再喊娘。」

「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了……」

那到底是小說里那對母女,還是她母親其實想對她說的話?

她也想和她說,你別再找我了,別怪我心狠麼……

「你知道什麼?阿姨?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少薇哭著嘶啞地問,猛地拽住了司徒靜的胳膊,死死的,可以說是僭越唐突無禮。她的視線比她的手勁更重,迫切的,茫然的,孤注一擲的。

跟她的失態比起來,她眼前的女人,還是那樣的平靜。

「我當然,」司徒靜於逆光中瞥過她:「什麼都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少薇兩手都去攀她養尊處優的手,眼淚無法停下:「她在哪裡?」

「你想知道?」

答案太理所當然,以至於這多餘的一問,讓少薇小孩子一樣臉上流露出失焦的茫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多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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