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在你的眼中,族群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而是能被篡改培育的禾苗、能隨意擇撿的籽種。你稱呼失敗者為『劣等品』,將人分作三六九等。你們將活在人世的人視作『活遺體』,你們傲慢地等待他們走完自己的碌碌一生,奔赴死亡然後成為你們口中『更強大的生命』。你們無所顧忌地掀起戰亂,剷平眼中刺與肉中釘,將無數生命投入殘酷的培育中,只因骨君的神國能接納他們的死靈。夏國和咸臨的百姓,在你們眼裡不過是倒在黎明前必要的犧牲品。」
拂雪抬頭,再次注視著女丑的面容。這位已經失去雙眸的先賢,已經看不見疾苦的人間。
「你會哭會笑,仍有七情六慾,但你為人的本質已經扭曲,你卻依舊無知無覺。你會為啟山明與啟山赤的魂飛魄散而悲痛,但這片崢嶸大地上的死亡卻再無法激起你的憐憫。與蠻古時代的神明相比,爾等有何不同?」拂雪搖頭,「很抱歉,女丑閣下,你與我並非同道之人。」
拂雪說完,琴匣已經懸空出現在她身旁。她言盡於此,道不同不相為謀,終究還是要兵戟相向。
要想辦法將羅慧的魂魄帶走。拂雪心想,失策,應該找回羅慧魂魄後再大打出手。
「……」然而,女丑並沒有要和拂雪大打出手的打算,她只是怔怔地「注視」著眼前人,氣息有一瞬的不穩。
但很快,那一絲不穩的氣息很快便被掩蓋了過去。快得拂雪幾乎要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抱歉。」出乎意料的是,女丑並未因拂雪的話語而惱怒,反而屈身朝拂雪恭行了一禮,「吾遣詞用句不當,姿態也過於傲慢。吾只是試圖以言語向拂雪傳遞吾等的意志,卻不料弄巧成拙。只是,拂雪啊——」
女丑長嘆,她的嘆息如萬千魂靈同時發出啼鳴,悠長而又悲哀。
「吾等沒有得選。」
黑潮遲早會蔓延而至,神舟的量劫已經迫在眉睫。世事便是如此令人無奈,若有得選,她也不願向害死自己學生的兇手低頭。
女丑的家國與親族都埋葬在五百年前的那場大災里,她的學生與同道之人都落得屍骨無存的結局。她憎恨外道,憎恨白面靈,這種恨意更甚自己的性命。但她偏生有一個拯救蒼生的願景,與天下大勢相比,她的性命與愛憎又輕如鴻羽,不值一提。
「眾生皆為柴薪,吾亦如是。」女丑六臂十指相觸,瑩白的肌膚在晦暗中仿若有光,她看上去像極了廟裡慈悲的觀音,「拂雪,你若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那吾等應該作何選擇?你擁有人皇氏的傳承,應當比吾等擁有更深邃的遠見。但即便是蠻古時期近乎無所不能的神明,祂們也不知如何應對將到的災劫。人皇氏窮盡百代上下求索,依舊無法破解此局。除了飛升成仙,拋棄擱淺的神舟,尋覓全新的家園——吾等沒有得選。」
拂雪垂眸,她知道女丑所言非虛。若神舟當真變成天書記載的那般,被某種外來的神力所籠罩覆蓋,最終神舟會淪為陰陽倒逆、生死不復的人間煉獄。這並非「預言」亦或是「恐嚇」,在師妹靈希所告知的情報中,數百年後的彼世顯然就迎來了這樣的結局。
拂雪沉默,她無法給女丑一個確鑿的答覆。眾生的命運也不該懸於她的唇齒。
「……」見拂雪沉默,女丑卻突然低低地笑了,「你跟她真的很像,拂雪。」
女丑回身,抬起手來輕撫身後頭戴旈冠的人皇銅像:「這孩子雖然年紀稚嫩,但跟你真的很像。她是人皇氏最後一任人皇,她曾對先祖欽定的天景百條提出過諸多非議。她說,『死板的條文使人族分離』;她說,『人族不變則亡矣』。她總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眼中永遠有光。她曾牽著胞弟的手站在吾面前,鬥志昂揚地宣告自己將在下一屆天景雅集上重新修訂天景百條。她說人族不僅僅要吃飽,知識是好的,所以子民都應該擁有……可惜,她修訂了天景百條,卻沒能等到下一屆的雅集。」
人皇氏末帝啟山明,在位期不足兩年,死時年僅十四歲。
「所以,在看見你時,吾很高興。」女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她眼眶中長出的花簇嬌艷的搖曳,一行血淚卻突然順著她的臉頰淌至頜間,「看著你,就像看見那個孩子……不,看見吾王還活在世上。她在時,金色的麥浪總在天光下熠熠生輝。吾知道她早已魂飛魄散,連輪迴轉世都沒有。但拂雪,吾看著你時,總忍不住想念……」
拂雪緘默,她心中有淺淺的了悟。所謂的人皇氏傳承虛無縹緲,生而知之更無佐證可言,但女丑對她的善意實在超過了立場與陣營的界限。如今想來,一目國的國主豈是心慈手軟之人?女丑對拂雪屢屢網開一面,不過是在她身上窺見了故人的形影,看見了一生的意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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