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緣淺與生而知之的拂雪道君不同,她並不記得自己童年的往事。她開悟啟蒙得比尋常孩童還要晚,七八歲了依舊是痴痴呆呆的樣子。她還在襁褓中時,便被梵覺深帶入了禪心院,被淨初主持收養。她聆聽著千林佛塔裊裊不絕的誦經聲,在種滿菩提樹與娑羅花的塔林中長大。但她恬淡平和的心性,卻是與生俱來的。
梵緣淺,是天生無心無念之人。
比起堪破後放下的「無心無念」,梵緣淺更趨向一種天生的殘缺。用佛門的話來說,她天生缺少情絲,生來便有佛緣。
幼時的梵緣淺最愛做的事是雙手托腮,坐在沙彌院的台階上,一瞬不瞬地望著滿院開得燦爛熱烈的娑羅花。娑羅花又名「無憂樹」,成簇的花穗似垂掛樹梢的烈火,花型遠看時又有幾分肖似喻示「輪迴」的曼珠沙華。輪迴洗去前塵,便可歸於無憂。那時的梵緣淺會將臉蛋擱在蒲團上,趴在窗沿痴痴地望著。
那時負責照顧小沙彌的比丘都說緣淺是個呆娃娃,看著她坐在檐下一動不動,一坐便是一個午後。比丘會憂心忡忡地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嘀咕著孩子莫不是被野神勾走了一魄,這才總是魂不守舍?若說是有心事,孩子又會有什麼心事呢?
梵緣淺不愛說話,尋常孩童一兩歲便能開口喚人。梵緣淺卻總是緘默無言,好似不願對這渾濁的人世開口。
她愛看樹梢上熱烈的花,看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她愛看檐上黑白的雨燕,看著它們划過檐角落在一人的肩上。
淨初師父口中的「師哥」,那時候時常會來看她。沙彌院中這麼多孩子,唯獨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師哥不會像好心的比丘一樣想盡辦法逗她說話,他只會踏著漫天花雨而來,在她身邊坐下。她看著院子裡的風景,他便也陪她一起看。看著看著,他走入內室抱來軟枕,抽出她下巴墊著的蒲團,將軟枕塞在她身下。
小小的孩子偏頭看他,比丘問她為什麼要趴在蒲團上,是不是哪裡難受?但梵緣淺那時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實在太重了。
「我在院子裡種了一棵雪禪菩提子,等它結果了,我便取細籽來盤磨成珠,給你串串子。」
師哥的語氣總是淡淡的,偶爾會有幾分輕諷。他話雖不多,但內容卻是多變的。他東說一句西說一句,緣淺若是不問,他便隨口揭過。
「菩提子就是各種干硬的果核,取其籽研磨成珠,便是佛門最常用的數珠。」緣淺歪頭看他,他便也繼續說了下去,「雪禪菩提子也是一種果子,又叫阿月混子。熟了果殼會裂開,果子能吃。它的籽種比星月菩提更白,形狀也很秀氣。而且果子成熟會裂開一條隙,像是在笑,看著很開心。」
他纏繞數珠的手微微舉起,短暫的遲疑後還是落在緣淺的頭上,輕輕揉了揉。
「而你,也要開心。」
梵緣淺不知道何為開心,但第一次看見成熟的雪禪菩提子時,她也學著那綻開的果籽咧了咧嘴。她用來墊下巴的東西從蒲團變成了軟枕,然後變成了師哥的肩膀或者膝蓋。師哥親手種下的雪禪菩提,足足等了十五年才結出像樣的果籽。但那一年結出的果籽放在案上,師哥挑挑揀揀,梵緣淺卻將果籽砸開了吃。
那一年的數珠沒磨成,師哥用木魚砸了許多果籽,全部餵給了嗷嗷待哺的師弟師妹。
第二年,第三年也是如此。師哥每年都會挑揀一些圓潤好看的果籽留下,但距離一百零八顆珠串依舊遙遙無期。
梵緣淺以為,從那之後的每一年都會如此。嘗到甜頭的小沙彌們會結伴一起,偷偷摸摸去薅禪師樹上的果籽,有時禪師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禪師會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提回到蒲團上罰抄誦經。但師弟師妹們薅遍了千林佛塔,都覺得大師哥種的菩提子最好吃。
雖說紅顏皮相皆是白骨,但這種爭執很難說不是因為師哥的臉。
師哥是無人能夠辯駁的好看,好看到見過他的人都納悶這張臉為什麼要長在禿驢的身上。
但偶爾的偶爾,午夜夢回之際,梵緣淺會想起一張不那麼好看的臉——形容瘦削、面容枯槁,師哥滿臉是淚,似是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以致五官都皺成了一團。他低垂著頭顱,看著「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難過。梵緣淺想說師哥別哭,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張嘴,卻都說不出話。
開心果,開心果,浸在苦淚中的開心果。
詭霧拂面而過,梵緣淺回過神。看著高塔隕落的人影,她縮地成寸,義無反顧地朝著坍塌的高塔奔去。
她耳邊再次響起了師父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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