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秀衣卻依舊保持著雙手交握於腹部的姿勢,在輪椅上端坐。
她喘了幾口氣,待宣平沙小心翼翼地幫她拭去唇角的血跡後,她才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下去:「法律是國家君主意志的體現,地位再高的官僚臣子,歸根究底都是執法者而非馭法者。他手中的權利來源於法度,能做的只有在自己官位允許的範圍內跳舞。這種時候,權力不屬於他,而屬於國家。他是執法者,而不是權臣。」
「所謂權臣,蔑視律法,在法度外行事,比如你謝姨
我。「謝秀衣輕輕一笑,「能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外隨心所欲而不會被任何人追責,這便是『權臣』。人們會追隨我,擁護我,因為他們想做損害國家利益、違背律法之事,而權臣便是為他們遮雨的傘。這些人越聚越多,權臣的權力便越來越大。這便是君王都忌憚的『結黨營私』。」
「當白紙黑字寫在《律法》上的規章都無法被正確執行時,這個國家的氣運便走到頭了。」
「……」宣平沙看著手帕上的血沫,「謝姨一直在勸我忌憚您,甚至準備後手殺死您。」
「不是在勸,是在教。」徹夜未眠,又解決了謝豫之事,謝秀衣也覺得有些累了,「別人說我對白鳳赤膽忠心,多年不忘恩情。這些話,你聽聽便罷了。謝豫之所以會死,一是因為狂妄,二也是因為他看不清。他說我心繫百姓,說我為了天下蒼生能背棄個人的意願與本心,這都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我著眼平民,是因為這個階級有值得挖掘的潛力。本質上,我這等謀權者,與悲彌王那個偽善者沒有任何區別。」
「謝姨,論跡不論心。」宣平沙半跪而下,雙手放在謝秀衣的膝蓋上,仰頭看著她。
「所以說,你還是在感情用事。」謝秀衣垂眸與他對視,披散而下的長髮擋住了照在她臉上的光線,她笑意溫潤,眼中卻死水無波,「我倒也不是真的要你做些什麼,畢竟大事未成便忌憚自己身邊人,這與自毀城牆有何區別?我只是讓你警惕。無論遠近親疏,過界便是僭越。與君王的威嚴無關,權臣冒犯的是國家的威信,動搖的是國家的根基。連自己的根基都不懂保護,那便不要去肖想那個高位。」
「……謝姨說的可是謝家?」
「不止,是任何世家。」謝秀衣輕笑,她斂去那一瞬的凌厲,眼神又軟作一江春花秋月的柔情,「有些話語,說起來好聽;有些信念,振奮著人心。但身為君王,你永遠要保持一種冷靜,振臂高呼時也不要忘記去思考剖析每一件事背後牽扯糾葛的利益。」
「不要恥於去談利,不要害怕觀測人心。」
謝秀衣說完,便閉上了眼睛:「這或許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去吧。」
宣平沙靜默半晌,終究還是起身,走到帳門前:「……謝姨,雪暖還小,她會捨不得你。」
說完,他掀簾而去。謝秀衣沒有開口,只是閉目養神,等待著周遭徹底安靜。
「……您在嗎?」須臾,謝秀衣又突然睜開了眼睛,溫暖且堅定的眼眸十足清醒,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帳自言自語道,「樓主應該已經將情報交付於您,我算著,您許是已經到了。拂雪真人,您若是在此,還望現身一見。」
謝秀衣話音剛落,大帳內忽而便起了一陣風。那帶著山雪涼意的清風拂面,讓謝秀衣恍然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未曾嗅見過戰火硝煙與薰香之外的氣息。她感到一種冷意,神思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大帳的角落中,冰雪容姿的少女自陰影處緩步而出,一身流雲飛鶴的藍白道袍,身後背著那標誌性的焦尾古琴。她半垂著眼帘,行止間自有一番孤冷高徹的飄逸。然而當她抬眸望來,謝秀衣卻幾乎有種被雪光刺痛雙目的錯覺,脖頸好似被寒刃吻過,頓生慄慄。
「許久不見了,真人。」看著霞姿月韻一如當年的仙家少女,謝秀衣露出了並非客套的真實笑顏,「經年不見,真人風姿更勝從前。」
謝秀衣對故人微笑,故人卻沒有接她的寒暄。宋從心的視線落在謝秀衣被寬衣廣袖包裹其中的腿腳上,冷然道:「發生了何事?」
謝秀衣抿唇輕笑,神情如故:「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戰爭,本就殘酷如此,相比之下,我只是付出了一點代價。」
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宋從心擰眉,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來。她朝著謝秀衣走去,俯身,道:「失禮了。」
謝秀衣與她對視,半晌,卻是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甚至還微微傾身,朝宋從心靠了過去。
宋從心握住了謝秀衣交錯在腹前的「手」,從廣袖中拉出的十指,觸感冰冷、堅硬。她低頭看去,雕琢得精細且栩栩如生的五指,分明是以精巧的木工打造而成的。凡間的機關偃甲之術還未能自行運作,因此這以類似膚色的軟木雕琢而成的手臂僅僅只是裝飾而已。
宋從心握著謝秀衣的「手」,心中頓時涼了大半。
她不顧禮節,伸手下探,從過長的衣擺下摸到了人的腳踝,如出一轍的冰冷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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