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宣雪暖倒是有些好奇了,「悲彌王不是被稱為『賢王』嗎?天下人都說他有明君之相。」
「賢明之名,口說無憑,自然要有行動為證。」宣平沙搖了搖頭,道,「那悲彌王的『賢王』之名是如何來的呢?其一,他往往會在大軍壓境時先禮後兵,勸降類似謝豫這樣的人,許諾高官厚祿,良田萬頃;其二,他最大的『賢名』源於悲彌王入城後允許鄉紳世家保留家產,雖然依舊需要出一筆家財,但從未讓他們傷筋動骨;其三,他不殺投降的原官府官員,甚至每次入城都會大擺宴席,以示自己的寬仁之舉……」
宣平沙一條一條地說過去,常年在後方屯田的宣雪暖已經反應了過來,面色越來越難看。
打仗要消耗多少錢糧,沒有人比宣雪暖這個總是在後方精打細算的「小管家婆」更懂。十萬大軍聽起來聲勢壯大,實際要養活這麼多人根本就是一件難以想像的苦差事。朝廷不願出一粟一稻,為了養活這十萬大軍,他們每過一城都要留人在後方開荒屯田,困難時更是要一個子掰成兩個子來花。就這樣,軍中將士也經常會有斷頓的時候。
要不是白鳳公主早年建立了嚴格完備的內部體系,又有謝秀衣坐鎮軍中,僅憑宣雪暖和宣平沙兩人,根本無法保住這份龐大的「遺產」。
管理一支軍隊,這其中的經濟運作與日常損耗涉及龐大的資源走向。所以要不怎麼說太平盛世時的武將都苦?因為軍費是一塊最肥的肥肉,誰不想上來啃一口?沒有嚴明的獎懲制度與長期穩定的收入,將士憑什麼隨主將打生打死?憑主將幾句好聽的口號和自身堅定的信念嗎?笑話。
人吃不飽飯時,那些都是空的。
所以造反中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每一句都是再真實不過的經驗之談。另一個世界中名將岳飛的軍號「凍死不折屋,餓死不虜掠」,背後代表的也是嚴明苛刻的軍紀以及一套完善齊備的管理制度。
「不抄富戶,不征良田,好,好一個賢明仁義的悲彌王……!」宣雪暖怒極反笑,緊咬後槽牙,「對降將都寬容如此,想必對追隨自己的將士一定更『寬容』吧?入城的兵卒殺良冒功、掠奪糧食、搶占婦女之類的『小錯』,在『賢王』眼中大概也算不得什麼事。」
為了賢名而不吃大戶的悲彌王要如何犒勞自己麾下的將士?除了讓百姓流血,還能有什麼法子。
所以戰事僵持了這麼多年,夏國依舊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也無怪乎世間到處流傳悲彌王的「美名」。那是因為那些能讀書識字的人都是坐在餐桌上分食鮮肉的饕客,而被抽筋剝皮、敲骨吸髓的人根本就發不出聲。
「家國從來都不是君主個人的所有物,更不是從袖袋中掏出來就能贈人的銅錢銀子。」
「一寸江山一寸血,每一座城池,每一個城鎮都是百姓的血肉堆砌起來的
溫熱之軀。「宣平沙伸手輕撫妹妹劇烈起伏的背脊,助她吐出心口淤積的那口怒氣,「謝豫之過,在於他將立庸城視作自己的所有物,將咸臨視作君主的所有物。他太過想當然,以為自己為百姓找個『明主』便對得起蒼生。可他沒意識到,獻城,獻出去的不僅是土地,還有紮根其上的無數百姓。」
「人為魚肉時,難道還能祈禱屠夫能不落刀子?不過是看刀子落在何處罷了。他從未真正將百姓看進眼裡,所以他以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說服謝姨。可悲的是,他是真的認為自己在行『為天下計,為百姓謀』的大義之舉。」
宣平沙語氣平靜,卻又突然話音一轉:「不過,這也是悲彌王的目的。說到底,若悲彌王真的兵臨城下,天子會被梟首,百姓會被剝削,但世家貴族卻還能安然無恙,永享榮華富貴。要這麼說的話,他們的確無所謂誰來掌控天下,悲彌王的事跡流傳出去,牆頭草自然是一茬又一茬。」
「真正流傳千古的明君,當下的名聲絕對不可能漂亮。因為至少在當下,皇朝的衰弱源於土地兼併,國君若想要延續國家命脈,那他與地主便是無法和解的仇敵。」
宣雪暖緩緩吐出一口鬱氣,懨著眉頭道:「所以書中寫就的仁義之師其實並不存在,是嗎?」
「不,怎麼會。」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決了這一點,「謝姨告訴我們這些,只是想告訴我們不要成為悲彌王那樣當下聲名顯赫實際遺臭萬年的『賢王』罷了。一個國家的進步,不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階層是否有足夠的覺悟。」
「摒棄個人私慾,只為族群的強大而奮鬥的覺悟。」
宣平沙偏頭用腦袋碰了碰妹妹低垂的頭顱:「畢竟,君主官僚,也是蒼生啊。」
宣雪暖抿了抿唇,也像頭小牛犢一樣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
謝秀衣坐在輪椅上,眉眼含笑地看著兩個頭碰頭的孩子,兩個孩子眉心間淺淺的印記泛著似有若無的光澤,一者金紅,一者深綠。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楼书屋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