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也不是個閒人,由於升職以及廠內人員的大規模削減,再加上還得儘快掌握新機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頭。
現下想來,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他,還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號……
我看著他消瘦的臉,親口告訴他說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樣盯著我,顯然什麼都不明白,什麼也不清楚。
他媽的,董枝便罷了,他連自個父母出事過世也沒反應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沒閒工夫見他,原想著過年的時候領著弟弟同他一起吃頓團圓飯,可千禧年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冒出來,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該說什麼才好……
錢柏啊錢柏,你對得起誰?
—————
③項冬
問者:你和錢柏什麼關係?
項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問者:你知道錢柏和項桐關係破裂的事嗎?
項冬:知道。但這並不妨礙我和柏哥保持聯繫,其實這也是我哥默許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軟……
問者:聽說你是第一個發現錢柏身亡的人?
項冬:是。
問者:錢柏在日記本中提到你的次數尤其多,但一會兒是小冬,一會兒是阿冬,你對此事知情嗎?
項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閒時間幾乎都陪在柏哥身邊。他自從生病以後就很不清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項冬自述]
我很小就認識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絡起來還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畢業,來廠里打臨時工掙學費。
我被柏哥帶進車間裡,柏哥面上熱情爽快,骨子裡又很溫柔,教我技術操作上的事時盡心盡力,毫無保留,從不會嫌棄我學東西慢。
我一直以為他便是我見過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還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廠里機械化改革開始,一切都開始變味了。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腐爛了,廠里從早到晚都瀰漫著一股叫人發暈的氣味。
——大哥同柏哥徹底鬧翻了,但這並未影響我和柏哥的關係。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門口等他,他那會兒剛領著工人們討公道回來。
我瞧見他滿頭的汗,忍不住問他——他這又是何苦?有什麼必要呢?科學進步是大勢所趨,我們不可能阻礙技術發展。有了機械,董哥的腿興許就不會廢,廠里生產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樂而不為呢?
柏哥聽了我那番話,神情忽而變得很嚴肅,他說,人不能總是看著自己。他還問我,是不是只要失業的不是咱們,咱們便能裝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後面有一陣子也都沒臉見他。
直到某日大哥問我能不能去醫院幫忙照顧一下柏哥,我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嚴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邊說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會笑的程度。
在意識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畫筆,我先前聽我家大哥說過,柏哥是個全才,什麼都會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畫畫時,我並不覺得奇怪。
我好幾次拿起他的畫冊,上邊是類似於山海經插圖那樣的異獸。起先我不怎麼放在心上,直至他開始給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過的幾個名字。
原來那個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瘋了啊。
——這是那時我腦海里蹦出來的第一句話。
在真正意識到這點以後,我就發覺了他常同我講一個關於狐狸的故事,且他對我的稱呼也總在改變,有時是小冬,有時則是阿冬……
但那都不重要了。
生病時叫我什麼都好,但我希望他終有一日能記起我完整的名字。
開學後,我便不能時時陪著他了,只能趕著放學去照顧他,到後來學業忙起來,除了周末或者長假,我都很難再見他一面。
我在奮力追逐自己的理想,我賣力地向前奔,為了減輕家裡大哥的負擔,也為了證明給柏哥看,我不是個僅僅會依靠大哥的人。
可他對我毫不留情。
近千禧年的最後一個月,柏哥說他已經恢復正常了,他用了將近一整個月來證明自己沒病。我也親自確認過,他確實同過去沒有什麼區別,他能準確地說出我們的名字,也能夠詳細複述自己的生平。
那年,小醫院關於精神病的診治流程還不夠完善,醫院留他觀察了兩個周見沒什麼異常,便同意了給他辦理出院手續。
字是我簽的。
出院的日期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日。
我本來想同他一起跨年,你想,一整個世紀的頭一日是多好的日子啊,也算慶賀他的新生。
然而當我去醫院接他時,他已不見了蹤影。
我翻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沒能找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陣恐懼,因為我在他恢復記憶後,曾對他提起他父母用他寄回去的錢在村里蓋了個新房的事實。
在他失聯的第十六小時,2000年的鐘聲敲響尚不及一個小時,我透過新房浴室的那扇窄窗,看見了漫天的絢爛煙火。
他倒在浴缸中,鮮血隨著浴缸中的水一齊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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