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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無父無母的人,據說生母是個妓女,生下他後,沒滿月就把他扔在了糞池子裡。是路過的老鞋匠聽到啼哭,拿來竹竿將小船兒似的襁褓勾了上來,他請了郎中,為他扎針治病。那時乳嬰中大多患有四六風症[1],這病來勢匆匆、去如剝繭。凡是得了這病的娃娃,十個里只能倖存二三。

起先小鐵生並不見好轉,鞋匠無奈,又托法官來打筮問卜、揚灰作法,獨眼的老法官唱唱跳跳,拿著黃符燒成的灰燼,拌著香灰馬尿餵鐵生喝下。

不出三日,小鐵生停止了哭啼,再過七日,眉開眼笑,能夠一頓灌下兩大碗熱羊奶。

老鞋匠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周鐵生的養父,可周鐵生把他當成了自己父親。他跟著鞋匠吃,跟著鞋匠睡,四五歲時就學會了簡單的補鞋技術,肉乎乎的小手拿著銼刀,往修鞋鋪子前一站,就是塊頂天立地的活招牌。

鐵生這名字,也是沿襲了老鞋匠的名字。窮人家的孩子取不得什麼上檯面的文名兒。六歲前,老鞋匠喚他小騾,六歲後,客人們圖省事,喊鞋匠老鐵生,喊男孩小鐵生。久而久之,周鐵生這個名字,就成了這對父子共用的文名。

時光如流水迢迢,小鐵生很快長成為大鐵生。他有雄鷹般銳利的雙眼,山熊般遼闊的腰身,他力大如牛,喝酒吃飯海碗論,能單手舉起一隻缸。然而因為老鞋匠的過去,蓮花溝的人都不屑與這對父子同伍。

僅僅是因為,鞋匠年輕時剋死過六任妻子。

每個嫁給老鞋匠的女人都會離奇死去,死到最後,老鞋匠心灰意冷,不再娶媳。村里人都說是鞋匠命犯星君,得罪了掌管人間姻緣的天官,因此註定鰥寡一生。

起初遇到鐵生時,老鞋匠也以為這娃娃會和那些女人一樣被自己剋死,結果最後出其不意地活了下來,還挺過了最難捱的四六風症,鞋匠老來欣慰,總算在雞零狗碎的人生里尋覓到了一點星光。

他這一輩子,也只動手打過鐵生兩次。

一次是六歲,小鐵生放學途中,貪吃冰糖,被一個拍花子拐到了草棚,讓他摸自己那裡。鐵生為了吃糖,按他的話捏了一把,小小六歲孩兒,尚且不懂那東西有什麼用,只覺得人人都有,自己也有,有什麼不能摸?

後來被同鄉的人看見,趕走了那拍花子,把鐵生送了回去。得知事情原委後的老鞋匠直接扒了鐵生的褲子,拿來柳條照著他的尻子抽了百十來下。直到尻子腫得跟泡發了的白饃一樣膨脹,方才罷手。那段日子鐵生走路一直都得捂著屁股,更不敢隨意貪吃別人的冰糖。

第二次,則是跟著幾個同鄉小伙劫掠了一家藥鋪,搶來的藥材給一個將死的寡婦治病。

那寡婦獨居多年,丈夫因為偷吃苞米被鄉紳亂棍打死,不日後寡婦肚子裡的孩子也流了,多年不曾有孕。後來有年地方流寇作亂,辭水縣縣令和匪寇串通一氣,搜刮民脂,放任他們夜闖寡婦家中,不久後,寡婦就有了身孕。

好不容易挺過十月懷胎,又逢胎大難產,十六歲的周鐵生看著女人分娩時的痛苦模樣,突然想到自己那連面都沒見過的母親。他想母親生自己時,是否也是這樣生不如死、淚貫滿盈。

他發了慈心,跟幾位玩伴一攛掇,決定去搞點藥材。但又沒錢,只能靠搶,還有一點他到最後都沒告訴痛打自己的老鞋匠:那藥鋪正是縣令家的私產,搶些過來,無傷大雅,他到現在都不覺得自己錯了。

但那一次卻被鞋匠打得很慘,人長大了,藤條也換成了木杴,鞋匠照著男人的尻子就是一頓猛砸。打得血淋淋一片,筋肉和片兒褲黏成一坨,周鐵生躺了三個月炕才緩過勁來。

鞋匠閉眼那天,他把男人叫到跟前,遞給他一袋冰糖。

那是他留給男人僅有的一點遺產。

鐵生跪在床前,一邊吃糖,一邊淚流。老鐵生細數人生之種種罪過,譬如那六個被自己剋死的無辜妻子,譬如年輕時為了要強,跟父母決裂。又譬如曾經失手踩死過一隻小雞。一件事一件事念過去,到最後,談到男人搶劫藥鋪的事。

原來當初周鐵生搶完鋪子之後,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即便最後孕婦和孩子都沒能保住。但人家縣令爺早就查到了老鞋匠身上,縣令爺說,你拿全部身家抵你家崽一命,這事就當從沒發生。

鞋匠能有什麼身家?唯一算得上資產的,就是那間破破爛爛的鞋鋪。那鋪面是鞋匠年輕時靠著血淚積攢下的私產,也是他賴以為生的根據。那天他一個人在鋪子門前坐了很久,夜裡把周鐵生狠狠打了一頓,第二天大早,在縣令爺那兒簽了字據,畫了押。

不到半年,鞋匠重病不起,很快就殯了天。

頭七那天,周鐵生用草蓆裹著養父屍體,沿街求討,想送他風光下葬,給他最後一個體面。

沿途經過曾經的修鞋鋪時,那裡已改做官家學堂,里外擴建數百丈,吞併了不少周圍商鋪。辭水縣和周邊縣城裡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小少爺們在各自家傭、姆媽的護送下,來到這裡聆聽聖賢教誨。踩踏過的門檻,落在周鐵生眼裡,是用另一個周鐵生的屍骨修砌而成。

一樣的周鐵生,和無數個周鐵生。

「啪」一聲戒尺落下,雖是打嘴,男人卻覺得屁股額外地疼。

他閉上眼睛,想像在打自己的不是沈素秋,而是自己的父親,這疼痛竟也有些美妙。

「不夠用力,」傅如芸對周鐵生身邊一個年輕小伙說,「你來示範。」

那小伙正愁沒處泄恨,剛剛也是他和周鐵生撕扯得最狠,這下尋了機會,近乎是上趕著拿過戒尺,照著男人的嘴巴子,全力抽了過去。

用勁太大,男人被直接掀翻在地,唇周淤腫一片,兩片嘴唇像兩根塗滿紅油的豬腸一般。高高隆起。

悲慘卻又滑稽的模樣,逗得周圍人發笑。戒尺回到沈素秋手上,她別過頭去,學做剛剛那人的樣子,儘量避開淤腫,一尺子扇到了他臉上。

男人「咚」一聲倒地,唇角滲出鮮血。他無所畏懼,引吭高吼,又是那曲信天游——

「三月里那個太陽紅又紅/

為什麼我趕腳人兒呦這樣苦命/

…….

離家的那個到如今三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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