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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男人,抽著煙正說話。老人手邊還擱著敞開的飯盒,飯菜吃得精光。

江雲憲在辛辣嗆人的草煙白霧裡靠近,問能不能過河。

老人揚起聲音回應,說可以。

江雲憲問好價錢,登船坐好。

老人要他稍等,下船去小解。

中年男人收拾好空飯盒,從手邊的塑膠袋裡扒出許多零碎的物件,捲菸紙、幾包碎餅乾、創口貼、膠布、打火機,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最後掏出的兩貼膏藥,等老人回來給他貼上。

江雲憲能勉強聽懂他們說的方言,這兩人應該是父子。

老人撩起衣服,露出枯瘦的後背。

中年男人用剪刀把手裡的膏藥邊緣剪出幾個小口,刺啦,刺啦,撕成好幾條,替老人貼在各個部位。

老人唉喲唉喲叫喚,一臉忍痛,說老腰廢了,又回過頭賠笑,又讓江雲憲稍等。

江雲憲不好再催。

老人勾著背,含在嘴裡的煙還在燒。他相貌生得和藹,像老家街頭隨處可見的熟面孔,只不過皮膚更加黝黑粗糙。

他跟江雲憲搭話,問他是不是國學館的,他們本地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國學館。

江雲憲否認,佯裝成前來觀光賞景的遊客,說沒搭上朋友的順風車,自己走小路下山。

老人告訴他過河之後怎麼走,公交車站在哪個方位,車多少分鐘一趟,幾點末班車,如果攔出租到城區大概又是什麼價,說得十分詳細且周到。

似乎怕江雲憲被騙,翻來覆去地交待。

江雲憲望著河對面茂密的楊柳,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車燈如同黑色海面上遙遠的探照燈,一閃而逝。

他其實很急。

內心焦急到暗自調整呼吸頻率,面上還是一片泰然,不動聲色。

他離開前脫掉了國學館的素衣布鞋,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和進山那天一樣的穿著打扮,只是肩上少了一個書包,被收走的手機和證件等私人物品始終沒有機會拿回來。

身上僅有兩百元現金,還是跟同學借的。

可他必須想盡辦法,回述洲一趟。

沒有人懂一枚棋子被拋出棋盤時的惶惑。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江雲憲坐在喜糖街的卷閘門下曾設想過無數次,自己高考之後要離開述洲,離開所謂的家。

但江箏比他更早更決然地做出了選擇,他被一腳踢開,像一團亟需處理的垃圾一樣被扔進小厘山,被潦草處理。

沒有人給他任何交代,只留給他理不清的繁亂線團。

江雲憲表情冷漠而麻木地看著倒映在河面的影子,在等待老人貼膏藥和漫長的敘話里察覺到不對勁,疑竇滋生。

中年男人已經拎著飯盒回家,老人終於肯去樹樁解韁繩,江

雲憲的眼睛注視著老人稍顯緩慢拖延的動作,隨即,林中小徑上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有人跑了過來。

江雲憲看到了駱星。

她舉著手電筒,像警察深夜抓捕潛逃的罪犯,把手電筒的光揚到江雲憲臉上。

光束強烈而刺眼,江雲憲被迫偏過頭,眉峰皺起。

擺渡的老人依舊面目和善,渾濁的眼睛裡沒有絲毫心虛。

他趁下船小解時打電話給駱星通風報信,如今當面收了駱星的錢,還衝江雲憲嘿嘿笑兩聲,彎腰鑽進船艙中,抽菸時哼著愉悅的山歌小調。

駱星把手裡剩下的現金揣進兜里,她剛跑得太急,太累,如今得到片刻喘息,靠著榕樹樁休息。

視線卻片刻不離江雲憲。

江雲憲的衣服上沾染了草煙的苦意,隱在夜色里的身形單薄料峭,像一柄開刃的劍,讓駱星不由自主想到禁閉室的那次動手,臉側的皮膚隱有餘痛。

自認識以來,他們總在對峙,仿佛天生在不同陣營,註定只能做敵人。

「你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駱星先開口勸,裝作大善人。「老魏和江家顯都還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你走了。」

到底耐心不夠,沒等對面給出想要的答案,又開始出言威脅:「反正你現在也跑不掉,胡伯會幫我的。」

船艙里哼歌跑調的老人適時停了兩秒,似在應承她說的話。

「小厘山我比你熟,你要去對岸必須過河,要麼走盤山公路,過隧道和橋……你沒有那個時間走公路,到時候就算我不說,老魏也會開車追上你的。」

駱星看得出來,至少這次江雲憲沒有莽撞要動手的意思。

他們倆都比在禁閉室的那次冷靜。

江雲憲朝駱星伸出手,像某種妥協:「手機。」

駱星把自己的手機給他。

江雲憲當著她的面撥號,和前幾次一樣,手機里傳出的只有冰冷的機械音,述洲那邊的人全都聯繫不上。

駱星等了等,等到屏幕熄滅,問他:「能走了嗎?」

江雲憲跟上去,駱星暗中鬆了口氣,回頭瞥向烏篷船,朝胡伯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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