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還沒來得及想這些,剛要陪笑:「官人...」就被打斷了。
為首的帶刀者從馬上翻身下來。他面容板正,只是表情就與素日裡喜歡來米行里打打牙祭、收收孝敬的小吏不同,夥計不禁畏縮一下,站正了身子。
那為首的人見他如此,輕輕冷笑了一聲。
現在見了他們倒曉得老實了。真是好笑。
他也懶得管這夥計,從懷中取出一捲紙。
環視一圈圍攏著、隱在牆後偷偷看著他們的百姓,為首侍衛面色微柔和了些,展開紙卷。
他大聲宣讀:「辛太守有令,豫章各米行,開倉賣糧,可按素日價格兩成上下浮動,不可趁災發財,...」
一整篇公文讀完,他念出最後一行字,「閉糴者配,強糴者斬。當日施行!」
念完之後,整條*街一片寂靜,甚至都能聽見隔壁街喧天的吵鬧哭喊聲。
大家都呆了。
有通些文墨的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真的,抓住張家識字的二狗,顫巍巍問:「這官人是什麼意思?...是那個意思嗎?」
張二狗也眼前一陣陣暈,但這暈已不再是餓,而是被巨大喜悅所衝擊的。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是破了音的:「是,是...辛太守說,不許百姓買米的商戶,發配充軍;趁機囤積米糧的商戶,砍頭!」
身後,披著他的破襖的爹爹也被阿娘扶著出來了,張二狗回頭,帶著哭腔問:「爹爹,你聽到了嗎?咱們能有糧吃了!」
瘦弱的中年郎君摸著他的頭,也是面上又哭又笑。
良久,他才抹抹臉:「...辛太守,是個好人啊。」
從前江南西道不是沒有饑荒,但從沒遇見有哪個大官肯為了百姓,對投機的商人施以如此狠絕的手段的。
就是愛民如子的大員,也至多是為民請命,給遠在臨安府的官家遞摺子罷了。
但那摺子往往會變成褒獎官員的政績。隨後,官員因這政績而調往下一處富庶地方,繼續收受商人的賄賂,歌舞昇平。
那他們呢?他們的糧,他們的命呢?
這麼多年了,陰魂不散的恐懼淤積起來。
張二狗的爹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張二狗一愣。
再看看周圍的街坊,不少人也牽家帶口的,有的擠在米行門口叫喊,有的扯著孩子,一家子給侍衛磕頭,隨後再給辛太守所在的鄱陽湖邊方向流著淚磕頭。
張二狗的父母也磕了頭起身,一邊商量著家裡余錢買多少糧,一邊扯著張二狗,讓他別不小心衝撞了侍衛,再像爹爹那樣惹來毒打。
張二狗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沒講話。
跟著父母回家前,他最後看了一眼因被人跪拜而忙不迭側身避過的侍衛。
他倒覺得,侍衛和辛太守一樣,說不定是面孔粗放、內心憐憫的好人呢。
...
百姓跪拜之事也傳到了辛棄疾耳邊。
彼時他在外宅待了好幾日,好不容易終於回到家,還沒來得及享受下家裡的小菜,聽見這要命的消息,立刻火燒屁股般跳了起來。
蓮心正蹲在庭院裡和田田一起看多日未見的青苔長勢,辛三郎歪在暖閣里,叫人出去給幾人打傘。
從宴席上跟過來的郎君中,小的和四郎玩到一起,大的在和三郎講話,不大不小的年輕郎君則好幾個都冒著雨大剌剌蹲在蓮心旁邊,好奇地問東問西。
聽見辛棄疾撂了筷子就朝書房跑的動靜,庭院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蓮心看田田面色擔憂,便拉拉田田的手,安慰:「姐姐別怕,我去問問呢。」
便拍拍手上的泥屑,往暖閣子裡走。
進了屋,一股炭火的馨香撲面而來。
辛三郎看見她走來,先叫女使過去給她擦手,一邊輕聲道:「估計是外頭百姓有些動靜。」
蓮心嚇了一跳:「暴動?」
「不是。」三郎說,「只怕比暴動還難壓下去...我猜,是在聚眾磕頭謝恩。」
蓮心擦著巾子的手一頓。
她和三哥對視一會。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進賢時,爹爹就要大家最好別知道米是他買下來的。到了豫章,也是一樣的道理。
——送米送糧,向來是「邀買人心」的代表性動作啊。
何況現下百姓們還真的開始給辛棄疾磕頭了。
蓮心覺得,這是她前世看過的電視劇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她一屁股坐到三郎身邊,很有奸臣相地小聲道:「此事若傳到官家耳中,官家當真了,那么爹爹會被如何責罰?」
被百姓跪拜的消息被人通過巧妙的不經意透漏給官家,爹爹被官家厭棄,政敵將聯合宮妃、文臣一同攻訐爹爹?
然後爹爹置之死地而後生,聯合皇子、太后和百姓一同在即將被罷官的前一秒挽回官家的心?
最後,鎏金的大字打在每一個人定格的臉上,某位常見的片尾曲歌手悲壯聲音緩緩流出?
蓮心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都快要眼淚漣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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