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空間中的悲涼氣氛此時像乘上生態學中「J」形增長的曲線，勢不可擋地朝著每個人情緒的巔峰衝去。周圍不少同學都已經開始擦鼻涕，施淮雨靜靜看著，感覺自己眼睛也越來越熱。

好不容易緩過來，張曉棠做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深呼吸，在顏婧關切的拍背中從哽咽聲里擠出後面的話：

「但是我還不敢去看。這幾天我一直在逃避。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也特別害怕面對你們。這件事我沒有做好，不知道你們還能不能原諒我。

「我以後不能繼續教你們物理了，但還是可以一直在言信陪著你們。我現在辦公位就在顏老師對面，如果你們還想把我當成老師，或者當成一個姐姐，都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我都會聽。」

離別時刻再多文藝多才的話都會顯得蒼白，張曉棠一段話說完，講台下已經泣不成聲。魏語瀟摘下眼鏡低頭沉默，徐星星咬著嘴唇淚光閃爍。施淮雨身旁齊績反應格外大，攥著紙巾身體都哭得抽了起來。顏婧試探性地提議道：

「張老師，別壓著了，有什麼想說的就喊出來吧。」

張曉棠在淚光中抬眼看了看台下烏泱泱一片學生，雙眸中閃過一絲渴望。但這時教室門外恰巧走過一個從辦公室出發前往另一頭教室的數學老師，那光點在她眼中跳了幾跳，最終還是很快熄滅。身形瘦削的物理老師搖了搖頭，說罷道別詞就要再次轉身，徹底離開這間教室：

「別了，待會兒把領導給招來了……」

在她即將跨出教室門時，身後卻忽然響起一道女聲：

「全班起立！」

像一道黑夜中乍然出現的驚雷，這話瞬間擊碎師生間壓抑的沉默，也將眾人心中的情緒完全推至高潮。張曉棠渾身下意識一震，意識到出聲那人想說什麼，彎下腰徹底崩潰了。

早晨九點的陰天天氣不算很亮，教室頂部一盞盞長方形的燈給每張課桌都鍍上悲涼的白。班長魏語瀟站在自己座位上，頰邊早已掛滿淚水。她在白光下站立，不知從那扇窗中侵入的風吹亂她的額發，也吹動她校服衝鋒衣的衣角。最終，魏語瀟的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果斷，像以往物理課上無數次喊「起立」時一樣大聲喊道：

「敬禮！」

隨著班長一聲令下，全班同學齊齊彎下腰，用高中生可以想到最普通卻又做鄭重的禮儀送給他們曾經的班主任最後的告別。

理九班的學生一直很鬧，鬧到孟霞之前天天威脅他們文理分科拆班，鬧到張曉棠的名字每天都在宿舍大屏幕上滾動播放，鬧到連每次上課前走個形式主義的起立流程都稀稀拉拉。

但在今早，在今天這幾乎可以算是偷來的「最後一課」上，他們發自內心地整齊鞠躬，在一瞬間仿佛真的有了所謂的「班級團魂」。

「謝謝張老師，張老師再見！」

忽然出口的話剛開始有些嘈雜，說著說著卻自動趨於異口同聲的統一。一雙雙濕潤眼眸帶著真情實感望向張曉棠，像是蘊含了千言萬語。

在浪潮般席捲而來的震撼道謝聲中，張曉棠再也站不住了，靠在顏婧懷裡哭到渾身發軟，斷斷續續一直念著著「我不要走啊」之類的話。

而今天來一直強行忍著悲傷情緒的施淮雨，終於在最後一聲「老師再見」話音淡下後，落下一滴顫動的淚水。

***

張曉棠走後，顏婧沒再用剩下時間上英語課。高中生們紛紛擦著眼淚和同學說話，話語間無一例外不是對過去兩年時光的不舍與懷念。

而因病痛被迫和他們分離的張曉棠，在離開教室後靠在理九門口面朝天井的欄杆上，看著手機哭了很久很久。

2021年8月，言信中學2024級新生入學。一身嚴肅正裝的張曉棠站在高一十三班灑滿陽光的教室里，和一群尚且面生的少年拍下第一張大合照；

2022年9月，新組建的高二理九班舉行第一次班級活動。身著深棕色風衣的張曉棠手捧鮮花站在教室最中間，臉上洋溢著小鯊魚一樣幸福的笑；

2022年11月，理九班在黃金周運動會上勇奪魁首。身穿班級統一定製黑綠色棒球服的張曉棠拿著獎狀，表情和身邊運動員一樣盡興；

2023年3月，言信中學為高二年級補上畫餅多年的澄溪研學。穿有紫色防曬外套的張曉棠兩側站著兩個抬班旗校旗的男生，被魏語瀟「強迫」著比了個剪刀手……

見同事出門時情緒實在不對，顏婧將施淮雨和徐星星這兩個平時和張曉棠關係最好的物理課代表派了出來。他們於是就這樣一左一右，看張曉棠翻著朋友圈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