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燕濟點點頭,但只是怕依舊無濟於事:
「帶她見的大夫也不少,本意是為她好,可是每次會診,大夫都免不了要問:耳朵怎麼了,阿聊就如實回答說小時候叫人打了,大夫問怎麼打的,阿聊就搖搖頭,說挨的打太多了,不記得了。她每說一次,我聽了心裡就要難受一次,偏偏她自己卻好好的,還笑著跟我說不打緊。」
他愈想,心裡越難受,不是沒有想過把阿聊再送到氣候穩定一些的地方去,對她耳朵好,可是轉眼一想,阿聊自出生起已讓人棄了兩次,他再把她送走,她還怎麼受得了?
「你看我,說這些做什麼,」盧燕濟有些不自在地抻抻衣服,對張默沖道,「你幼時過得也不容易,說這些平白惹你傷心,不說了,你今夜好好住下,我們一起好好吃頓飯,是不是?」
飯後,盧燕濟的煙友書友都照例登門拜訪,一同聚集在盧公煙榻邊,吞吐雲霧,臧否時事。
張默沖忍不了滿屋「煙霞」,打了個招呼便退出來了。
剛退出來,就聽見盧燕濟啞著嗓子喊阿聊。
鄒廣恰好出門去了,杜蘭也不在,方才吃飯的時候杜蘭說阿聊睡覺呢,這會兒也不知醒了沒,這麼想著,張默沖自己掀開帘子,撲了撲眼前的煙氣,「舅公,怎麼了?」
見是張默沖,盧燕濟擺擺手,說無事。
張默衝要退出去,眼角瞥見盧燕濟腳下的痰盂,忽地明白了,於是走進去端上痰盂才出來。
一出門,迎面撞上個齊耳短髮的少女。她急匆匆的,一開始沒看見他,好像在想別的事,發現他之後停住腳,看著他,昏暗模糊的光線中,她的黑眼睛濕漉漉的。
視線交匯了一瞬,張默沖忽然認出她是白天那個抱著菸鬼不撒手的姑娘。
但阿聊沒認出來,只好奇一瞬,反應過來立即避讓,去接他手裡的痰盂,張默沖避了一下,「我來吧。」
阿聊小聲道「多謝」,轉身要進屋看有沒有什麼活做,張默沖攔道:「裡面烏煙瘴氣的,別進去了。」
她又「嗯」了一聲,聽他的,又站住了。
張默沖清了痰盂回來,發現她還在門口站著,他從窗戶朝屋內一看,煙榻上的灰塵果皮都沒有了,她明明進去了,卻又在這裡傻站著。
其實阿聊想的是等他來了道個謝再走,張默沖卻想起什麼,招呼她:「你等等。」
他進屋取了個東西遞過來,阿聊一看,原來是她白天領的一張傳單,那會兒她和莊五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掉了。
「這個,是你的吧?」
一張傳單折得整整齊齊的,想來是很重視的。他明知道可能不會再遇見失主,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給撿起來收著了。
他什麼都看到了,但什麼也沒說,阿聊也不多問,說:「是我的,多謝。」
「你是想念書麼?」他遞過來的時候,眼睛盯著傳單,問她。
阿聊這才抬頭看他。他好像有些無聊,身子靠著窗戶的邊檐,斜斜倚著,側首問她。
這時裡面的電燈不知被誰突然拉開了,一下子投出一片亮光,他的面孔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卻是極認真的。
阿聊答:「想去,想在九月份去念書。」
他點點頭,正準備說話,裡面的燈忽地滅了,盧燕濟嘟嘟囔囔:「電費風颳來的?」
一位客人笑答:「捨不得開你裝什麼電燈?」
另一位也訝笑:「盧公從前可說,錢財乃阿堵物呢,如今怎麼又看重了?」
其他人也鬨笑一片。
張默沖在黑暗中,也啞聲勾了勾唇角,他拍拍手,「不早了,回去吧,學費的事不用擔心,盧公不該省的絕不會省。」
他轉身回了屋子,阿聊看著看著,慢慢地確認了她從前見過他。
那會兒她還在楊家。楊先生是個二流的牙科醫生,一輩子自命不凡,指使楊太太去巴結名流的那些女人,那會兒信基督的有錢人家都流行在所認養一兩個孩子,楊太太也為了顯示自家的和善和財氣,跟著風,從孤兒所領養了六歲的阿聊。
她自己本來就有一女一兒,丈夫的牙科診所也才開起來,收入不高,她又不善理財,家裡並不寬裕,為了面子收養了阿聊,實際要處處花錢,因此對阿聊愈發不喜,只把她當傭人使喚。
阿聊十一歲那年,在診所里照例打雜,一日和一位小姐說著話,楊太太忽然跟過來,當堂就是一頓尖罵:
小聾子!小姑奶奶哎!聲音小點兒,大家都不聾,聽得清!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聾啊?我帶你醫了那麼些年都醫不好,傳出去別人指不定怎麼說我虧待你了呢!
原來是阿聊有時候聽不太清,偶爾回一兩句話,聲音大了些。
究竟吵不吵,阿聊不知道,但是後來回想應該是不吵的吧?她說話從來沒有大聲過,一句也都不多說。
但是當時,她只覺得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撂在原地,啞了。
那個姐姐只覺得尷尬,僵笑了一下,尋了個理由匆匆走了,楊太太為此又瞪阿聊一眼,阿聊當時只恨不得趕緊從大堂消失。
這會兒卻突然有人喊她名字,一個坐在一邊候醫的男學生喊她:楊陶,那會兒她叫楊陶,因為本家姓陶,楊先生後來也沒再費心給她取名字,兩個姓氏一湊,就這麼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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