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薇掀被坐進去,聽到司徒靜清了清嗓子,醞釀。她念了曹母送曹青娥從縣城車站離開的那一段。
「『當初把你加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為啥?』
『因為遠,我才能送你。知道見你不容易,才想起這麼多話。』
『直到最後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裡,就剩下娘一個人,拄著拐杖,嘴在張著。』」
曾經的省台台柱子,既可以播報國泰民安的新聞,也可以在天災人禍中動容人心,凡有公益道德類的專題節目、晚會,司徒靜也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主持。她的聲音流淌在深夜,擁有奇異的觸達人心的力量。
司徒靜念到了的曹母去世的段落。講的是每每曹母昏迷瀕死了,曹青娥就喊,「『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如此數翻,司徒靜念出曹母最後的台詞:「『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剛才到了夢裡,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
少薇默默地聽著,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滿面。
司徒靜念完了片段,合上書頁,摘下框架眼鏡,像是沒注意到少薇在哭。
「我最近很想薇薇,不過我常想,也許放她在國外才更逍遙快樂。你跟她年紀相仿,可惜沒當成好朋友。」
少薇趕忙吸了吸鼻子,又隨隨便便地將眼淚抹掉:「其實我很喜歡司徒薇,她很可愛。」
她都不確定司徒薇是否知道自己和她母親這一層受資助的關係,因為司徒薇本科即出國了,兩人沒碰過面。
司徒靜將書放在床頭櫃,滑進被窩:「薇薇直到開始發育了都還跟我睡,她喜歡聽我念故事。有一回她和朋友鬧了矛盾,問我,『媽媽有沒有最要好的朋友』。」
少薇不自覺順著她的話問:「有嗎?」
司徒靜閉上眼,笑了笑:「從前有兩個姑娘,都是小鎮女孩,發了誓要到大城市當人上人。她們兩個天資都不錯,各有天賦,一個聲台形表佳,一個審美好,用的一手好縫紉機,歲數上,一個比另一個大了幾歲,一個主意強,另一個隨和,有點懦弱,兩人以姐妹相稱,姐姐個性強,當然要更照顧妹妹。
「後來,學藝術的姑娘談到了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結婚生子,確實過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她想提攜妹妹,不巧的是,妹妹也懷孕了,問題在於,她才19歲。姐姐勸她把孩子打掉,妹妹不肯。那時候戶籍管得不嚴,為了方便,姐姐幫她改了年齡,改大了足足三歲。」
少薇已猜到了那個姐姐就是司徒靜自己,「然後呢?」
「後來,故事就沒有什麼意外了,妹妹日子越過越窮,姐姐日子越過越好,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妹妹總跟姐姐犟說,平淡是真,姐姐也就真的不再管她。」司徒靜沉默了一會兒,「人要是鐵了心疏遠,那就沒有關係是疏遠不了的。我不知道她最後過得怎麼樣,是死是活,是幡然醒悟逆轉了命運,還是就這麼黯淡下去。」
這故事如此沉重,少薇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一下更不知道說什麼,是惋惜好,還是批判好?
「女孩子的路總要難走些,一步錯,步步錯。我知道她早就後悔,但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相夫教子』四個字比你們更刻在骨子裡,又吃了年紀小、讀書少的虧,嫁了男人,好的歹的都覺得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薇薇高中早戀,你知不知道?我關了她兩個星期禁閉,直到她認錯。」
少薇頭一次聽說司徒薇的初戀是這下場,心裡莫名打了個哆嗦。不知她所謂的兩個星期禁閉,是哪種程度的禁閉?
「你比薇薇強,這話我說過很多次。」司徒靜淡淡地點評,「雖然有些唯唯諾諾,到底還是有自己的主心骨,看得清也拎得清。人這一輩子,愛誰都是鏡花水月,這世上什麼關係都比愛情牢靠,」她轉過頭來,「比如說阿姨對你。」
檯燈橘黃色的燈光極暖,司徒靜溫柔倦怠的目光,像一壺牛奶,溫潤地、涓涓地從纖細的壺嘴中流淌。
少薇兩條手臂上躥起雞皮疙瘩,內心被陣陣羞愧折磨。她不善於如此強烈、直白的情感表露,這樣的溫馨只在影視劇里見過,一發生在自身,就難受尷尬得想逃,又想,自己果然是怪物,竟無法坦然接受長輩之愛。
司徒靜沒有為難她,而是說:「你沒有媽媽,我知道你一個人過得很累。你要是肯,就叫我一聲乾媽,我讓你從現在開起,錦衣玉食。」
後面四個字一字一句,每字都有著舉重若輕之力。
司徒靜之前也暗示過,比如她希望少薇定居在頤慶,將來可給她養老送終,像鴛鴦之於賈母。
但這是她頭一次說,她可以認她做乾女兒。這不是隨隨便便的允諾,這等有錢人的乾女兒乾兒子,多少人舔著上趕著要當?簡直是中彩票的好運。<="<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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