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陰守安依舊難以相信,不過兩百年間,一個能被隨意擺布命運的實驗品竟能成長到這般地步。雖是冷嘲熱諷,但明月樓主的話語也可謂是一語中的。陰守安確實不記得兩百年前發生的事了,即便還記得什麼,他也只會惱怒麾下沒有斬草除根而已。
「樓主若不介意,不妨同老夫說說。」陰守安嘆出一口氣,話語滄桑幾許,「人族自詡萬物之靈長,但野獸尚且懂得報團取暖,人族卻分崩離析,無法團結一心。老夫治下也是人口龐雜,良莠不齊,想要把控族群這輛龐大戰車的韁繩已經殊為不易。但樓主若想討回一個公道,老夫事後定會予你一個交代,如何?」
明月樓主暗中挑眉。陰守安不愧是曾經佐政王側的帝師,不僅能屈能伸,還能三言兩語便將前塵往事撇得一乾二淨。
「本座的公道,不需要別人施予。」明月樓主微微一笑,既然陰守安擺出了談和的架勢,他也無所謂套出更多的情報,「但本座也實在好奇,爾等真的知道自己種下的籽種醞釀出了怎樣的後果?明塵座下的那位小弟子,也是你們的人吧?」
「……」陰守安心知與明月樓主這樣的人精談話,一句話都要轉出八百個心眼子,「那孩子血脈有異,誕生也不過是偶然。地金確實向我提起過,但一枚失控的棋子並不值得我等放在心上。更何況,她已經受到了明塵的庇佑。這周天寰宇之間,誰又能與天道之下第一人為敵呢?」
「是嗎?」明月樓主淡淡一笑,「但在本座看來,那孩子分明是你們棋盤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吧?
「這些年來,你們一直都在注視著她,看著她在磨損中艱難求生,看著她在人性中徘徊掙扎。本座早聽聞陰長老善謀善弈,所以本座想,白面靈的失控在陰大長老的意料之外,但是否也在籌謀之中呢?那孩子能遠跨千里奔赴無極道門,是否也是諸位計劃的一環?」
「樓主未免太高估老夫了。」陰守安拄起拐杖,肩膀上的刀傷在黑霧中彌和,發出滋滋的聲響,「這世間無人能算無遺漏,就像老夫也未曾想過燃燒的柴薪還能節外生枝,醞釀出別樣的惡果。如你所見,我等曾經確實嘗試過掌控白面靈這份無主的力量,畢竟任由這些失去神祇的不死幽靈肆虐凡塵,倒不如將其牢牢掌控在手中。但自從神明的容器誕生之後,那孩子已是真正的白面靈之主,白面靈也全然失控。」
陰守安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我等五轂國遺民,與外道有血海深仇。若這世間有法子能將這些不死的幽靈徹底祓除,老夫定是恨不得將他們除之而後快的。但以往我們做不到,那些幽靈就像根深在大陸上毒瘤。除了將其掌控於手、桎梏牢籠以外,老夫也別無選擇。」
陰守安的話語懇切,眼中似有暗火在燒。他的話語是真的,憤怒是真的。若不是明月樓主從靈希口中得知了彼世的隱秘,他恐怕也會半信半疑。
「是嗎?」明月樓主微微一笑,他話音一轉,突然道,「我聽陰長老不止一次提起過,『我等時日已無多』。」
陰守安眼神一沉。
「神舟這艘遠航的船隻已經破了一個窟窿,虛空的潮水湧入,扭曲污染了此世的因果。」明月樓主斂了笑,語氣冷淡道,「你們從這些霧裡發現了什麼?虛空本不應有如此深重的污染,甚至致使神明墮落。與其他神明一同逃往虛空、僅留下一絲神念的大壑為何會隕為墮神,甚至其神念亦被誅毀殆盡?」
陰守安並不開口接話,他睜著一雙陰戾的眼,死死地盯著明月樓主。
「蠻古時期的神明,真的逃離了神舟嗎?」明月樓主閉了閉眼,他整合那些從靈希、拂雪口中得來的情報,將所有線索擰和於一體,最終觸及那最為沉重可怖的真相「我等時日已無多——因為你們發現,並非災厄仍在追逐神舟,而是神舟早已身處災厄之中。」
神舟已經將要沉沒。
「神啟年代的神明傳承下修行的道統,並為人族銘刻下飛向天空的執念。離開神舟時,祂們並為斷絕道統,只是舉族登天,遁往虛空。既然如此,祂們為何要封鎖虛空,斷絕後人之路?有沒有一種可能,恰恰是祂們封鎖了虛空,神舟才僥倖逃過一劫呢?」
明月樓主睜開眼,眸光平靜地注視著陰守安:「你們時日已無多,因為你們自知已經無力等待一個又一個的百年。從你們推行予翅計劃至今,已經過去了四百年。但在爾等的預想里,完成這項計劃還需五百年。你們等不起,神舟也等不起。所以你們試圖藉助一點外力——」
話語戛然而止,明月樓主沒有繼續說下去。一時間,大殿安靜如死。
「你……」始終從容不迫的陰守安,直到此時才終於流露出幾分異樣的情緒,他不動聲色地咬住後槽牙,竭力令話語平靜,「你知道的比老夫預想的要多,很敏銳,也很大膽。但既然你已經猜到了真相,為何還要阻止我們前進?」
陰守安心如火熾,他不明白,為何大難將至,人族卻依舊分離?
「我們的答案,亦是你們的答案——曾經的人皇氏為何要違逆登天的命運,高舉反抗神明的叛旗?」明月樓主平靜道,「這世間萬物自有其命運,沒有人可以代替他人做出選擇,更沒有人能擔負他人的生命。若滋養大樹的養料源於不義,那糜爛腐垢的創口自會長出反抗的枝椏。」
——「譬如我,譬如拂雪,譬如姜家,譬如靈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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