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蒂南德被露辛達突如其來的斷言驚得呆了，然而月光下，露辛達的目光非常坦然，聲音也很隨和，像是在敘說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有的人自己淋過雨，就想要為後來的人撐起傘；有的人自己淋過雨，就想要將其他人的傘撕爛——我淋了雨，憑什麼你們能打傘？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自己經受過苦難，是努力讓別人不要經受同樣的苦難，還是要拉著所有人一起，與自己一同經受苦難？

「你的態度是前者，斐蒂南德。也許，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斐蒂南德怔忡地望著露辛達，露辛達笑笑：「你和我，我們失去自由、我們受到折磨之後，想要的，是改變空靈大陸，是創造全新的空靈大陸，讓空靈大陸上的其他生靈不要失去自由，不要受到折磨——而我想，赫曼就不一定會有這樣的願望。」

露辛達聳聳肩，「我想，赫曼，他不在乎。他更多的是想讓他自己過得好，以及那位卡蜜莉婭公主過得好。至於其他人過得怎麼樣，他漠不關心。空靈大陸是好是壞，都與他無關，他不會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去改變身邊的環境。——噢，還有恩麗，」

提到霍麗葉的名字，露辛達的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柔和，唇角也浮現溫柔的笑意，「恩麗，她當然是空靈大陸上最好的人。而她眼中的空靈大陸也是很好的——她的姐姐真誠，母親們正直，希爾斯代爾的公民們也公平和睦。她沒有覺得現在的空靈大陸有什麼不好，那它自然也就沒有什麼需要改變的地方。她更多的，是願意去享受空靈大陸上的好時光。」

這樣說，露辛達自己輕輕點頭，「而我，我會竭盡全力去讓她的情況保持目前的樣子。我不需要恩麗去同我一起付出什麼、改變什麼，我不需要她成為我的『同路人』。我會為她將一切都做好，讓她能夠永遠地像今天這樣，快樂自由地去享受她的生活，什麼也不必擔心。——至於黛爾綴，」

露辛達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遲疑了一下，「我想，黛爾綴，她的人生，與你緊密相連。你想要的，就是她想要的，斐蒂南德。如果現在你說，『我們去將空靈大陸上的所有生靈都毀滅吧』，黛爾綴，她大概會說，『當然，沒有問題』。」

說到這裡，露辛達停頓了一下。

然而，她輕聲地重複道：「所以，某種意義上，在我們的五人隊伍里，只有我們兩個，是人生追求上的同路人，斐蒂南德。」

奇異地，斐蒂南德聽懂了露辛達的意思。

「我們渴望改變空靈大陸，渴望創造一個全新的空靈大陸。」他輕聲地說，「我們想要創造的那一個空靈大陸之上，哪怕是我這樣的人……並不高大，並不機敏，並不漂亮，也可以快樂、自由地生活；不會有人因此欺侮我，在我的頭上踏上一隻腳。」

「是的。」露辛達重複道，「我們想要創造的那一個空靈大陸之上，即使一個人出生時並不高大，並不機敏，並不漂亮，他也可以快樂、自由地生活；不會有人因此欺侮他，在他的頭上踏上一隻腳。」

斐蒂南德安靜良久，才輕輕地說：「露辛達。」

「嗯？」

「我們想要的這種空靈大陸，真的就是更好的嗎？」

「……」

斐蒂南德垂著頭，低聲地說：「很多時候，我控制不住地想：也許奧古斯汀，他才是對的呢？『優勝劣汰』，也許我這樣沒有本領、拖累大家的廢物，就應當被淘汰，被放棄，這才是對的，才是為大家好。」

而露辛達伸出手來，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她的目光如同夜晚的白月一樣澄澈。

「你說得沒錯，」她說，「沒有人能夠完全確定，自己所秉持奉信著的信念，一定就是『對的』；自己理想中的狀態，一定就是『好的』。」

斐蒂南德一怔，露辛達笑笑：「也許，信念更多的是『同與不同』，而不是『好與不好』。你與我觀念相同，而我們與奧古斯汀觀念不同——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所秉持的信念奮鬥，至於哪一種最終才是對的、好的，那，也許只有交給時間、交給自然，交給歷史的長河，交給千年之後依然生活在空靈大陸上的生靈，才能評判。」

斐蒂南德的眼眶倏地紅了。

像是心中有什麼一直背負著的重擔被人輕鬆地卸下了，又像是心中有什麼一直堵住的淤泥被人平靜地疏導了，斐蒂南德小口小口地呼吸著，眼眶裡蓄上溫熱的眼淚。

而他沒有用手去擦掉眼淚，而是用手輕輕地按住露辛達的手背。

他說：「謝謝你。」

那一個全月曜夜晚的交談對斐蒂南德意義重大，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信任一個黛爾綴之外的人。

在斐蒂南德對露辛達說出「謝謝你」的時候，露辛達莞爾一笑，沒有說「不用謝」。